作者:姜建飞
在我一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时,母亲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对待一年只回家一次的我,她关心备至、呵护有加,甚至有时不知怎样做才好。她的表达方式和说话语气,以及眼神,都已然变得谨慎、小心翼翼,甚至带着讨好,有点低三下四。
一天中午,母亲在外屋准备午饭,我在里屋上网聊天。突然,她推门进来,脸上堆满笑容,距离我大约两米的地方站定,讨好地说:“儿子,妈想跟你说一件事,怕你不高兴。”“什么事?你说。”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妈跟你说了,你别有什么负担。”“嗯。你说吧。”“那妈就说了?”“妈你真啰唆!”“呵呵,就是……如果你钱不紧,给你爸一点儿玩麻将的钱。”“我不是给了你们每人一千吗?”“嗯嗯,给了。我是说……你跟你爸说:‘爸,给你点钱,你去玩麻将吧。他有是他的钱,你给是你的。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脾气就那样……”“哦,别说了,我知道了。”我突然有了莫名的情绪,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她还定定地站在那里,好像还要说什么,不准备离开。“儿子,妈就是这么一说,你别有什么负担,也别生气啊?”“噢,没有……”我明显变化的情绪,终于令母亲不再言语,她默默退回外屋,继续做她的午饭。而我,目光虽仍盯着电脑屏幕,满脑子想的却是母亲刚刚说过的话和她的言谈举止。
其实,母亲一离开,我就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后悔了。同时,我也在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母亲之间的“角色”发生了转换,一个强势到凡事以自我喜怒为中心,一个却变得谨慎入微。她跟自己的儿子说一件事,要调整好表情,脸上堆满笑容;要事先争取“不要生气”的保证,做铺垫;还要在说完后,一遍遍以“别有什么负担”消去儿子的不快……那也就是说,这个想法在母亲脑子里可能反复想了几遍,左右权衡,该不该说,怎样去说。决定最终要说,一定下了很大的勇气;又担心会掀起“风暴”,所以才会那么谨慎、小心翼翼。那么,之前一定是我做了什么过火的事,说过什么过激的话,以至于母亲在一次次的被顶撞、被斥责中,最终被吓住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地说话做事,一切要看儿子脸上的阴晴变化。
因为我回来的缘故,父亲晚饭后就不再出去找人打麻将了。他和母亲坐在炕头一侧,喝水、聊天、看电视。我在炕的另一侧上网聊天、看新闻,偶尔跟他们说上几句。在老家,睡的还是土炕。虽然晚饭后,母亲又烧了很多柴火,炕烧得很烫,但外面是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土坯房很快就会凉下来。所以趁着炕还热时,母亲就开始铺被子。而此时,我正趴在我睡觉的地方。聊兴正浓,不愿换地方,于是就说:“妈,我的一会儿再铺。”“一会儿就凉了。”母亲的语气很坚定,但声音却很小。“没事,我不怕凉。”母亲不再言语,我继续聊天,未动。但她也没有离开,我感觉到她在我身边一点点蠕动着。我一回头,很明显她是担心我生气,忙解释说:“妈碰到你了吧?你上你的,妈在一边铺。”原本确有一点儿生气的我,心一下子柔软下来。“没有碰到。刚好,我也累了,不想玩了。”母亲叉重复一遍:“铺晚了就凉了。”我和母亲一抻一拽,一起铺好被子,她才坐回自己那里。那一刻,我发觉,她得到我的配合和响应后,神情一下子恢复了自然和轻松。我突然恍悟到,我的事其实越来越少地需要她,也许只剩下准备一日三餐和铺被子这样的小事,做母亲的天职一点点地被剥夺,满心的给予一点点被忽略,她一定感到从里到外的失落和伤感。
接下来的几天,我有意留心观察母亲:即便她与父亲发生不愉快,她的心情很糟,面对我时,她也脸上挤出笑容,每顿饭前必叮嘱我“别放冷了,趁热吃,喝点热水”;即便我吃饱饭或是清晨起床,她必嘱我“多吃点”、“多睡会儿”,时间一长,我觉得啰唆,便当听不见,不回答她,下一次她照样嘱咐;还有,我正视她时,她的眼神总是躲闪不定、不知所措,她看我时,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母亲的无微不至与小心翼翼、爱与隐忍,与我莫名的厌烦、冷漠和又臭又硬的脾性,形成鲜明对比。往往事一过,我就感到后悔;我也清楚,时间过得越久,在外面遭受的风雨越多,我就会越怀念、越愧疚。
夜里,我躲进被窝,不停地搜索、拼凑我与母亲间的点滴记忆。几句对话的片段,破碎、断裂、凌乱,难以拼凑完整;更不必说找寻出我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令母亲变得今天这样谨慎、小心翼翼。我回味这几天的“留心观察”,深深的愧疚最终使我掉下眼泪。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等我发现时,母亲的爱,依然强烈,但它却比落满地面的尘埃还要低,低到,我的痛不停地在内心翻滚,无法名状、无可排遣,却又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