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记经典散文

每一个美丽而古老的村落,都是滋养我们肉身和心灵的母体。

——题记

一、哈尼梯田的婴儿

哈尼梯田是母性的,而且是永远流淌着乳汁的母性。这片大地的父亲当然是哀牢群山,一座与梯田十指相扣安心过日子的沉闷山脉。火塘,那些拥有不灭火塘的无数蘑菇房,无数蘑菇房拼贴成的哈尼族山寨,是梯田母亲的一个个婴儿。

我回到箐口村,或者从箐口村出去,都走不出哈尼梯田温暖的呵护。箐口是云南元阳梯田最漂亮的一个婴儿,像这样漂亮的婴儿还有很多。坝达、全福庄、麻栗寨、主鲁、勐品、硐浦、阿勐控、保山寨、多依树、爱春、大瓦遮等几十个村落,其实都是元阳县一些哈尼族山寨的乳名。所有的哈尼村寨都长着相似的面庞,只有母亲才分得清楚。梯田母亲熟悉山寨婴儿的一切,哪怕是一丝毛发的不同,一声啼哭的差异,都不会让母亲看走眼。

哈尼族诗人哥布站在箐口的田埂上,讲述梯田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阐释哈尼族寨神或树神的密码,解读哈尼族地名的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篇童话,我说真的很像童话。童话适合婴儿,我们都喜欢童话。在箐口,我们就是一群似懂非懂饫听和饱看这个世界的婴儿。“箐口”是汉语,哈尼话称为“洱普”,与普洱茶的“普洱”含义相同,意为水多的地方。箐口山多林密,高山流水,线条板块纵横交错,宛如一幅无边的画卷。村里村外,画里画外,被田埂和溪流缠绕成大地的水墨丹青。

说到画,吴冠中先生也画过云南梯田的油画。但我查不出具体是元阳县,还是红河县或绿春县的梯田,抑或只是大师心中的那片云南景色。大师画的云南梯田宁静,淡美,浑然天成,比我的散文更具诗意的感染力。但还是没我看到的箐口梯田美,那种远离世界的自然美。在箐口村游走,不能不谈美学。线条飘逸、块面强化、平光运用、色彩拓展,是吴冠中油画风景中的“形式结构”。森林、梯田、村庄、河流四素同构,也成为哈尼梯田的“形式结构”。层层梯田如版画,如木刻,或黑白,或套色,任由云雾与阳光去变幻。罗杰?弗莱提出的“形式结构”美学论,在哈尼梯田得以实景表达,在箐口以及诸如箐口的哈尼山寨得以实景印证,脱胎为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实景画卷,天地大美。

箐口远比一幅水墨或者油画更充满灵性。箐口是躺在哈尼梯田襁褓中的婴儿,是一个神灵的孩子。哈尼梯田是大地的巨型雕塑,箐口是大地雕塑上最耀眼的精灵。这是一个信奉万物有灵的宗教王国,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块石,都是哈尼人心中敬畏的神灵。寨神是“力量之神”,创造并庇护着哈尼山寨的一切。哈尼山寨的每一个毛孔,都按照众神的旨意自由呼吸。梯田和村庄组成的时空运行缓慢,仿佛怕弄醒摇篮中的婴儿。一切生命和繁衍生命的一切顺乎欲求,道法自然,无始,无终,无极。这就是活态的箐口,这就是梦里的哈尼梯田,这就是远古的农耕社会。顶谢上帝还保留着这些婴儿般的哈尼村寨,保留在这苍溟大地的心窝里。

哈尼梯田是农耕文明的天堂,是生命劳作繁衍的忍者。人背,马驮,牛耕,鸡鸣,狗吠,猪哼,鸭嬉,鱼游,花开,果熟,耳目所及,无不是哈尼山寨隐忍的词语。水车,水碓,织机,染缸,犁铧,锄头,砍刀,石盆,木桶,葫芦瓢,无不是哈尼山寨隐忍的符号。我看到箐口的哈尼人,低头背扛着四季,从不放下节令。几匹老马,驮运着哈尼人的生活,无需牵赶,独自到田,自行回家。路在牲畜脚下,路在牲畜心里,哈尼人养的六畜都找得到回家的路。一间蘑菇房,拴住了全家的心,遮挡了全家的风雨。火塘是召唤器,是归心箭,魔咒般传递着生命和情感的信息。这一切只有哈尼人懂,只有哈尼梯田疼。云雾缭绕的梯田之夜,哈尼族诗人艾吉、泉溪一次次醉了,或者没醉。而不论醉或醒,哈尼山寨都是如此让人沉醉,如此让世俗世界的我们热泪盈眶。

千百年来,哈尼梯田抚育着箐口,抚育着如箐口一样乖巧的若干哈尼山寨。哈尼人创造了天下最为壮美的梯田,哈尼梯田繁衍着天下最能吃苦的民族。每一丘梯田,都是哈尼人摊开的汗水;每一道田埂,都是哈尼人干涸的汗碱。坚强的汗珠垒砌着哈尼人的希望。哈尼人在梯田劳作,还到城里打工,成为最能吃苦却最廉价的力工。在滇南蒙自、个旧、开远等城市,所有装修楼房的砂灰、水泥、砖木等建筑材料,都是瘦小的哈尼族妇女靠人力一背背搬运上高楼。城里楼房垂直而上的钢筋水泥楼梯,远比哈尼梯田天梯般的田埂难爬。高楼的楼梯毫无变奏与温度,梯田的天梯却有着优美的旋律,有着与呼吸、心跳、脚步一致的节奏,有着人体与梯田温暖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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