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忘记,在那个寒流汹涌的早春,我曾经靠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放心地落泪,放心地伸出手去,拥抱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暖。
2005年,我们的春天比冬天冷,老公最信任的那个副总携巨款逃走,公司最终没有了退路,清理完所有的债务之后,我们悄悄搬到了城外一处简陋的出租屋,并且把女儿转到了附近的学校。
搬家第一天,就领教了隔壁女人的凶恶,女儿的小狗三三刚跑过她的门前,她就尖叫着喝骂追打,女儿要去拼命,被我拉住了。
女儿放学回来后直叹晦气,说恶女人就在她们学校做清洁工,恶女人的儿子成了她的同桌,我让女儿小心些,别招惹他们。
墙壁薄得什么也隔不住,我常常听见她在骂人,骂小狗,骂儿子,门前废弃的花池子里,全是她泼的污水,我说了两句,她的脸色比以前更难看了,不过从家中债主蜂拥的那日起,我就见惯了冷脸,听惯了恶言,也不在乎多忍一个恶人了。
可是忍让并没有换来安宁,只要看见三三的影子,她都会发飚,几次三番地来找我,要我把狗卖了,我忍无可忍,把她赶了出去。难道世上的恶人都容不下弱小者吗?
一天下午,恶女人下班时脸带伤痕,一见我就转过身去,可喉咙里却带出粗重的抽噎,那么蛮横的女人也会吃亏?我心里有隐隐的快意,你恶,世上比你恶的人多着呢!
女儿晚自习回来,居然和恶女人的儿子有说有笑,我更加惊奇,她已经很久没笑过了,而且因为恶女人的缘故,她从不搭理这个同桌,今天是怎么了?男孩哼着歌进了屋,到底是孩子,跟着这样坏脾气的妈还能唱出来,我叹了口气。老公敏感地抬起头,我看见了他眼睛里藏不住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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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老公,我才知道一夜白头是真的,每天他都将自己泡在酒里,面对我和女儿的劝解他总是沉默,我们的日子从头至脚都浸在冷湿的灰色里。
终于在一天夜里,他说不想活了,我和女儿大哭,他决绝地推开我们冲出去,“咣当”一声隔壁的门开了,恶女人凶凶地挡在老公面前,劈面就是两耳光,唾沫星子四溅地骂开了:“你这个死男人,我早就想打你了,整天只会喝酒发牢骚,这会子又想出作践人的新招了,你死后要是老婆孩子受罪,你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救她们?呸!”灯光照在她黑胖的脸上,她的目光刀子一样凌厉。
老公在院子里呆到很晚,恶女人也虎视眈眈地在门口坐了半夜,好像随时准备打架。第二天老公悄悄出去应聘,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一个底薪很低的工作,说心里话,我对那个恶女人是心存感激的。
半个月后,老公要去出差,他叫我轻易不要出门,还叮嘱我别忘了大后天是女儿的生日,女儿说要请同学来吃蛋糕,老公宽慰地笑了,孩子终于不自卑了。帮他收拾东西时,我发现了一叠债务清单,原来老公骗了我,我们仍然负债累累!
不露声色地送走了老公,我开始四处寻找工作,在街头遇见了丈夫的一位朋友丁总,他劝我不要着急,找工作的事交给他,他愿意尽全力帮助我,尝尽冷眼之后,他的热心让我几乎流泪,我把住址和电话都给了他。
第二天丁总就来了,看着正往花池倒脏水的恶女人,看着我们寒酸的小屋,他满脸的惋惜,说我受这样的委屈太不值,说他一直喜欢我。看着这张趁火打劫的脸,我气得手脚冰凉,拉开门下了逐客令,三三也对他大叫。他一脚踢开小狗,微笑着靠过来:“只要我一句话,那些债主会来活活把你分吃掉。”
忽然,恶女人男人般怒吼着冲进来,用那双还带着大团肥皂沫的手,把瘦小的丁总抱了起来,轻松地扔进了污水池。遍身污水淋漓的丁总,连滚带爬地进了奔驰,迅速消失了。我放声大笑,自公司倒闭后,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恶女人依然坐在大盆前,用力搓着一条被罩,太阳暖暖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丁总没有放过我,第二天一早债主们纷纷拥来,原先他们还稍存客气,现在见我孤身一人,越发放肆地威胁谩骂。我再三解释债我们一定会还,只是请宽限一些时间,可是他们哪里肯听,有的人甚至开始动手了,看着被摔在地上的蛋糕,想到女儿和她的同学马上就要到了,我几乎想跪下来哀告,此时忽然理解了老公那晚的脆弱,太难了,太难了,真的不想活了,我的心绝望地哭泣着。
粗重的脚步声响起,恶女人来了!她挥舞着一把菜刀,袖子卷得老高,头发乱蓬蓬地炸开着:“你们这群恶狗,人家说了不会赖账就不会,现在没钱拿什么还你们,你们要逼死这女人,先来跟我拼一拼!”她忽地扯住一个秃顶男人,作势要砍,我急急拉住。这一幕惊呆了众债主,他们一窝蜂地散了。
忽然女儿冲过来,抱住恶女人大哭。女儿边哭边断断续续说了前些天的事,她在放学时被这个秃顶挡住,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拉着她的胳膊不放,说她爸爸欠他很多钱逃跑了,现在要拿她去抵债。当时恶女人正在清理校门口的垃圾,便挥舞着扫帚扑过去,同那个男人打了起来,男人被打跑了。女儿怕我们担心,央求她保密,可是她却因这事被解聘了,后来又去了一家工厂做搬运工。怪不得那日我看见她表情怪异,她的哽咽,她的受伤,原来都是为保护我被欺侮的女儿!
我藏了多少天的泪,在这一瞬间放心地落了下来。她慌了,忙低下头,张开胳膊抱紧我们,那满头的乱发硬硬地,仿佛每一根都不服输,那结实的身体带着汗味,暖烘烘地烤着我们,我和女儿在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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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是个煤矿工人,在一次透水事故中没有生还,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心里很苦,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女儿说,怪不得你经常骂三三呢,她粗声粗气地笑了,我的名字就叫许三三,你们弄条小破狗也叫三三,我怎么会不生气。小狗围着她直撒欢儿,她无奈地把它抱起来。女儿大笑着,当即给小狗改名为春天。
一个月后,公安局通知我们,那个副总落网了,钱被全部追回。我们一家三口相拥而泣,房东热呼呼地赶上来,说平时对我们关照不够,还命令儿子跑步去小商店,替我们买来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来。隔壁的门紧锁,许三三还没有下班。
我们就要搬家了,女儿红着眼圈说,她舍不得这个小院,舍不得凶凶的许三三阿姨,她想和这位女侠做一辈子的邻居。许三三笑呵呵地骂女儿好傻,其实我心里又何尝没有这傻气的想法呢?我怎么会忘记,在那个寒流汹涌的早春,我曾经靠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放心地落泪,放心地伸出手去,拥抱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