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一篇批判心灵鸡汤的文章，被一些朋友质疑。有人说：你讨厌心灵鸡汤，是你的自由，我喜欢心灵鸡汤，是我的自由，你觉得鸡汤有毒，我觉得鸡汤有益，你觉得鸡汤肤浅，我觉得鸡汤温暖，这就像有人讨厌抽烟喝酒，有人喜欢抽烟喝酒，两者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我的自由并未伤害你的自由，为什么不能并行不悖、和平共处呢，你不是一贯讲究世界原本多元，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源吗？

我批判现象，尊重个体。我的朋友圈，至少有十位心灵鸡汤的忠实拥趸，譬如我弟弟，有时一天能喝十碗鸡汤，可见需求之高、胃口之好，我从未拉黑一人，甚至从未口出恶言，嘲讽或批评，这足以表示我的尊重。

需要注意的是，那位朋友拿多元论为心灵鸡汤辩护，不过他的逻辑，却不像多元论，而近乎相对主义。这便引出一个经典问题：多元论如何才不会滑向相对主义的思维沼泽？

先说定义。多元论认为世界由多种本原构成，终极真理与价值，绝不止一个，它的反义是一元论。相对主义认为世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所有价值规范的效力只能相对成立，此地为是，彼地为非，今日为是，明日为非，它的反义是绝对主义。前者是一个中性词，后者则略含贬义，不过论影响力，却不弱于前者。现实当中，相对主义的足迹遍及四野，譬如在法学界，便有一种说法曰“相对合理主义”，以此理论，可以论证刑讯逼供等具有一定合理性，其贡献不该一笔抹煞。

从定义来看，多元论与相对主义泾渭分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由于一元论与绝对主义的亲缘，多元论则被迫与相对主义挂钩，二者交织、缠绕、纠结，如胶似漆，剪不断理还乱。虽然多元论者极力否认、撇清他们与相对主义的关系，有时却属一厢情愿。以赛亚·伯林作为弘扬多元论的一代宗师，将价值多元论引入自由主义理论，从不认为自己是相对主义者，其批评者如列奥·施特劳斯却指出：“伯林的表述就是自由主义危机的标志性文献——此危机源于自由主义已抛弃了其绝对主义根基，而且试图变得完全相对主义化。”桑德尔认为，尽管严格说来伯林不是相对主义者，但是“他的立场极其危险地近似于建立在相对主义的困境之上”。如果这些批评者不是无中生有的话，足见多元论与相对主义的亲近。

事实上，多元论与相对主义，有两大本质区别。多元论所主张的价值，不可共量，不可化约，倘能共量和化约，则不存在多元，终将化作一元。这些价值，属于不同领域，不同维度，它们之间缺乏一把共通的标尺。如民主与法治，民主决定了权力归谁所有，法治决定了权力如何运行，都与权力有关，却只是交叉，而不可等同。对此，马克思·韦伯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叫“诸神之争”。试想，各大宗教的神灵，人种不同，语言不通，教义不通，那还怎么比较呢？相对主义则要求各种价值之间可以比较，如此才能得出这些价值“一样好”的结论。

进一步讲，多元论所主张的价值，有一个底线，即这些价值，属性都是良善，如自由、民主、平等、公正、法治等，如果把法西斯、奴隶制、种族主义等加入进来，多元便无法共存。质言之，多元论只可能发生在“诸善之间”。相对主义则不然，它常常混淆善恶，如相对合理主义对刑讯逼供的态度。打个比方，多元论是诸神之多元，相对主义则引进魔鬼，令神魔共舞。由此可知二者最根本的区别：多元论有限度，有边界，相对主义则无限度，无边界。

多元论与相对主义的距离之远近，正取决于这个底线。丧失了底线，让邪恶的价值渗入诸善之间，以至善恶共存，用多元为恶辩护，这不是多元论，而是相对主义。譬如，你主张民主至上，我主张法治至上，二者共存，这是多元论；你主张民主至上，我主张独裁至上，二者共存，则是相对主义。用多元论化解诸善之间的紧张关系，这叫宽容，用相对主义化解善恶之间的紧张关系，这叫纵容，前者可能通往光明，后者必将通往黑暗。

对多元论而言，这个底线，性命攸关。多元论者自然不能唯我独尊（那是一元论），同样不能无限宽容，它必须尊重诸善之间的价值，却必须反对诸善之下的价值，一旦被后者腐蚀，如证成了“独裁与民主并无好恶之分”“独裁具有一定必要性”，那么多元论的阵脚便开始混乱，根基便开始动摇。

话说回来，能不能用多元论为心灵鸡汤辩护呢？这还得言及底线。心灵鸡汤的底线，在于它是一味药，而非毒，它所包含的营养，应该高于渣滓与毒素。打破了这一底线，批判势在必行。如你所见的现实一幕，某些流行的心灵鸡汤，不是予人抚慰，而是予人麻醉，不是催人奋进，而是催人犬儒，这哪里还是鸡汤呢，分明是安眠药甚至鸦片，倘为其辩护，不啻是中毒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