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的时候,她来了,他也来了。他俩手挽着手,在风中走着,一步一徘徊。风是他们的诺言,也是他们的信使。风吹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风吹到屋檐下,他们就追到屋檐下;风吹到院墙根,他们就追到院墙根。仿佛那每一场风中,都有他们要追讨的债务。小街上住着的每一个人,只要逢到他俩在白日里追风,都会给他们让路。让过路的人心里都清楚,给他俩让路,其实就是给衰老和晚景让路,给活着的尴尬和失去的经历让路,给他人的未来和自己的明天让路。
小街上的人们大多都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阴沉的、飘着微雨的下午,他被一场风莫名其妙地刮跑了记忆——他拄着拐棍,去小街尽头的晒坝上收床单。那床单很有些年头了,是他和她结婚时唯一的新婚纪念物。他们年年都会拿出来翻晒,因翻晒的时间长了,床单上的艳红色就变成了暗红色,上面绣的一对鸳鸯也被搓洗掉了羽毛,只剩下一个过去年代里的爱情的象征。他那天像往常一样,想尽快将床单从竹竿上扯下来。谁知,他刚走到床单底下,一颗冰凉的雨滴就砸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眼眶里原本就装满了冰凉的东西——雨滴使他眼里又增添了一层冰凉。他呆呆地站住,想抬起手将那颗来自天空的雨滴挤出眼眶。这时,那场急遽的、恶劣的风便来了。它先是将床单刮到了晒坝的墙头上,接着就将他刮倒在了地上。他那根雕花的、暗黑色的、不太结实的拐棍也被摔成了两节。在拐棍被折断的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发出“嗡”的一声脆响。他意识到,他身上的一根骨头碎掉了,他前半生的光阴也碎掉了。但他没有喊疼,他沉默着,隐忍着,克制着。他在等待那场风把刮跑的床单再刮回来,等待那场风将刮倒的自己再刮站立起来。可他想错了。那场风刮跑了他的一切——床单、拐棍、记忆和活着的喜悦。当有人冒着冷雨将他搀扶起来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再也认不出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小街,认不出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老伴儿,认不出周围的一切,连同他自己。他成了一个他人眼中熟悉的陌生人。凡遇到有小街上的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只会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每每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心都很难受。她不知道那个曾经健谈的、风趣的、乐观的他到底去了哪里。她深深地怀疑,那场将他的记忆刮跑的风一定来自他的前世。一定是他在前世有什么因缘未了,风才将他的记忆强行押回去,在前世里作彻底的了结。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多了几分坦然和淡定。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欠自己的前世什么呢?我们今世之所以还能够变成人,大概都是前世设下的一个局,让人在轮回的劫难中继续归还前世所欠下的债。人活着的过程,就是还债的过程。今世还不了,那就来世接着还。
他的记忆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肉体——一个人快要活到入土的年纪,上苍突然借助一场风将他之前活过的几十年清了零,什么都没有留给他。这等于宣告了他的一生无意义,他这辈子都算是白活了。他的得与失、功与过、是与非,都不再有人铭记。他活着跟死去没有丝毫的分别。但是,跟了他大半辈子的她,是不甘心的。她爱过他,恨过他,骂过他,吻过他。他们曾一同经历过风霜雨雪,也曾一同分享过温馨和浪漫、甜蜜和愉悦。他的身上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如今,他的记忆虽然不在了,可她的记忆还在。她不想放弃他,她试图帮助他将失去的记忆找回来。只有他的记忆复活了,她的人生才算是没有白活,才算是有意义的。他们是一个整体——再狂再猛的风也刮不散的一个整体。
她每天都将那张床单拿给他看。不管什么季节,也不管是早晨或是傍晚,中午或是下午,只要有风吹起,她就赶紧将床单抱去挂在晒坝上的竹竿上,再返回来牵着他去收床单。她坚信以这种方式能够将他的记忆唤回来,就像她坚信他们能以顽强的毅力战胜生活中的苦难。
一年又一年,刮过小街的大的、小的风不停地吹着;一岁又一岁,她和他在小街的晒坝与家之间不知疲倦地往返着。看着她痴心不改的样子,小街上的人们都失望了,都不再相信她还能将他的记忆再找回来。就连他们那个在大学里教授“人类学”的大儿子也不相信;就连他们那个在医院里的神经内科当医生的二儿子也不相信;就连他们那个已经在文学圈赫赫有名的写诗的三女儿也不相信。他们统统认为,她所有默默的付出,都将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他们见过太多太多像他们父亲那样失忆的人。他们不再相信,单凭亲情和毅力,可以唤醒一个人沉睡多年的记忆。不只是这类事,这个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他们都不再相信是可以改变的了。但唯独她仍是确凿地相信的。每当风来的时候,小街上就会出现两个老人的身影,手挽着手,一步一徘徊地走着——好似从前世走到今世,又要从今世走向来世。
(本文作者:吴佳骏,图片来自网络,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