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喜鸾是谁?
大部分人,虽然看过《红楼梦》,乍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会怔一下。
那一年贾母八十大寿,有个本家的穷女孩子叫作喜鸾,随母一同前来拜寿。贾母见她生得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留她住下来玩两日再走。老人心性,一如稚童,来个新鲜人儿就跟买了件新玩具似的,这两日便把个穷丫头捧上天:命她在榻前同坐;姑子来捡佛豆延年益寿时,也叫上喜鸾洗过手同捡;还特别吩咐家里的下人小心看顾,放下话来:“有人小看她,我听见可不依。”
谁不知道老太太是外貌协会会长,连给宝玉娶亲,都“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一看宝琴绝色,立刻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细问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听说许了婆家才作罢;尤二姐进宁国府时过来磕头,老太太是专程戴上老花镜,把她细细看了一遍的。
这癖性隔代相传,宝玉也是看到清俊姑娘就心动的主儿。园子里来了新姐妹,哪有他不掺和的理?到了晚上,还带着喜鸾嘻笑聊天,又说一些有的没的:“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不期然,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像在说:遇见你,有过这么一个清谈的夜晚,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
这些死死活活的话,众人都听腻了。喜鸾姑娘可是第一次听,大概是听进去了,她说:“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做伴儿。”
话音刚落,李纨尤氏都笑道:“难道你是不出门的?”又尖利地跟了一句:“这话哄谁!”说得喜鸾低了头。
02
我再三地看,疑心是自己看错,从没见李纨这么刻薄过:“这话哄谁?”也许说话的人是尤氏吧?她自己是从破落人家嫁来的,经历过贫寒、继母、豪门里的势利眼、赔着笑脸赔了多少年小心。她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一切抱着野心的女孩子,口气像劈头重斥:你那小心思,谁看不出来,想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小妹妹,人生不是小说,可没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翩翩浊世佳公子不会捧着茶水妹的脸,深情地说:“你和她们不一样……”蓬门小户的女孩子想攀高枝变凤凰的进取心,古往今来,一模一样。
《沉默的羔羊》里说:贪婪起于每日所见。乡下人不会盼着被选妃,宫廷是什么样子,梦都梦不到。但豪门大族的穷亲戚,就是生活在富贵的边缘,像坐在黄金宫檐下的讨饭者。外面大雨滂沱,小乞丐一身雨两脚泥,勉强能有片瓦遮头,抬头就看到屋内的衣香鬓影,嗅到透骨的饭菜香,听到人的软语娇俏……明明伸手可及,却永远够不到。
突然间,命运仿佛开启了虫洞模式,喜鸾一步跌进了仙宫。可以想象这两天她的喜出望外:吃的用的玩的,皆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原来传说中的海天盛筵,是真有;原来真实的神仙眷侣,比想象中还要华美。还用问吗?贾府有一回宴客的剩菜,鸳鸯说挑两碗送平儿,凤姐推辞,鸳鸯说:“她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喜鸾家的日常伙食,肯定不如那只猫。
富贵泼天而来,又流水而去——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她不过是这园子的过客,住两天就要走。免费开放的游乐场,再好玩些,也不是小朋友的家。
海伦·凯勒最著名的作品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从不知光明为何物的盲人,虔心祈求。但生在黑暗中,久了也就习惯。真有机会见到五光十色,再刷一下被剥夺一切,重又跌回不见底的黑暗,会不会是更残酷的事?
那一刻,贫穷女喜鸾的痴心妄想,不知不觉宣诸于口。她不甘心荆钗布裙过一生,她的大志也许正如恺撒;我来了,我看到了,我要得到。别笑喜鸾肤浅,那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骨子里与她一样。
03
喜鸾这名字,听着就是标准的小家碧玉,“仿佛还有一个通俗的故事在她名字里蠢动着”。类似的还有凤喜,张恨水《啼笑因缘》里贪财虚荣的小歌女,最后被将军吓疯;喜宝,亦舒笔下的人物,出卖灵魂得到了“许多许多的钱”。她们都是小家碧玉,共同拥有的资源,都是三个字:生得好。还有《纸醉金迷》里的田佩芝、《印度墨》里的刘印子……陋巷明娟们的故事,这二位都写过很多许多。要说区别,就是张恨水笔下,是女性的堕落史,一念之贪,直堕地狱;而亦舒笔下,往往是女性的上进史,靠自己努力——说白了,大部分要靠男人——好风借力,送她们入青云。
我们身边,又有多少凤喜、喜宝以及喜鸾:有没有攀上高枝,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是否失足跌下,断手断脚?成为传奇还是笑柄?良家女是震骇还是暗地里羡慕?……数之不尽。
书页静静翻过去,喜鸾这名字,从此不曾在红楼里提起。——贾府上下并无长情之人,什么罕物儿都会玩腻,抛到脑后去。喜鸾之于他们,不过是偶尔一玩的芭比娃娃。
但没关系,有一个人看上过她“生得好”,就会有其他人。
喜鸾的故事,另有篇章,正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