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日放学回家，唯一的“家庭作业”是挑猪菜。立春过后，天长日暖，大地松动，野草慢慢拱出了地面，一点一点绿起来，温柔地回应着阳光和雨水。我们挎着竹篮奔走在田野里，大自然成竹在胸，又永远要一奉十。方正的田畦间生长的谷物是给予人类的供养。阡陌上，沟沟坎坎里生长的野草，则是额外的馈赠和恩赐。野草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

七七盖，是金湖俗称，也可能写作七七该、吃吃盖或吃吃该等。躺在中药柜里，或《本草纲目》中，那个时候，它叫小蓟，能止血祛瘀。至于别称，各地都不同，令人眼花缭乱：野红花、小刺盖、猫蓟、青刺蓟、千针草、刺蓟菜、刺儿菜、青青菜、萋萋菜、枪刀菜、野红花、刺角菜、刺角芽……

辨认这些别称，就能想到七七盖的形状，多刺如刀似枪。但初生的七七盖极为鲜嫩，叶为浅绿色，细细的椭圆形，茎叶遍布尖刺。嫩芽时尖刺不足为惧，是猪的最爱。大多数野菜都可端上餐桌——七七盖用沸水清焯，再加葱、姜、蒜、生抽、食醋等凉拌，特别爽口。或者加米、盐、水炖一锅野菜粥，想想都好吃。

几场春雨，几个大太阳，七七盖就老了。叶片颜色渐渐变成深绿，浑身的针刺也越发尖锐，稍不注意就会被它划伤手指。这时候的七七盖即使挖了，猪也不肯碰了。四五月间，它们会开出淡紫色的小花，类似所有的菊科植物，先是紧紧举着花苞，慢慢抽出粉紫的花瓣。

花瓣细长如丝，根根向上，微微成倒扣的伞状。含蓄地不肯完全打开，像出身寒微的女子，自有由内而外的独立和坚持。所有的菊科植物都是那么骄傲，最后的归宿都是广袤而无垠的天空。花朵变成蒴果，花瓣变成白色的花絮，这是个神奇的魔术般的过程。花絮如降落伞，千千万万个降落伞，童话一样随风飞舞，它们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传播和延续生命。

有首童谣：七七盖，打露水，妈妈养个哭死鬼，爷爷要把她撂下水，奶奶说留住叨叨鬼。

童谣都是哄孩子玩的，我们儿时念过的童谣数不胜数。幼时漫不经心，有口无心，回头看去，又有许多颇可玩味的地方。“打露水”是个生动的词，乡间喜欢说经了露水的植物或器物，是打了露水，或被露水打了。露水是带点神性的东西，《红楼梦》中宝钗长年服用的“冷香丸”极为难制，其中一味药引就是露水。“叨叨鬼”完全是方言，是说说话解解闷的意思。

很有意思，通过这种口口相传的古老方式，传承和留住了一些东西。不知不觉中，我们完成了对自然最原始的体认，确立了对植物的审美和爱。

小蓟开的花，又叫紫蓟花。紫蓟与苏格兰渊源深远，被认为是拯救国家的花，也被选为国花。苏格兰人喜欢紫蓟，赋予和寄托宗教般的信仰。在货币，以及纺织品、酒具等日常器物上，到处都有紫蓟花的图案——像我们的牡丹一样贵重。

还有一部非常出名的奥斯卡获奖电影《勇敢的心》，紫蓟象征自由和勇敢，串起整部影片。1995年上映，梅尔·吉布森执导，背景是十三、十四世纪苏格兰独立斗争，男一号是苏格兰起义领袖威廉·华莱士。电影在忧伤清澈的苏格兰风笛声中开始，镜头深情地俯瞰着大地、河流和山谷。小威廉的父亲死于独立战争，在父亲的葬礼上，威廉悲伤无助。一个名叫梅伦的女孩摘了一朵美丽的紫蓟花，悄悄地走过来，把花送给威廉。正是春天，坟墓周围开着一丛丛紫蓟花，风笛慢慢像水一样流淌，令人愁肠百结。紫蓟成了小小的信物，开在威廉和梅伦之间。威廉远走他乡，学习游历。成年之后，回到家乡，他们在人群中再度相遇。威廉认出了梅伦，第一次约会的晚上，他送给她的礼物，就是包在手帕中的一朵干枯的紫蓟花。他们相爱不久，统治者残忍地杀害了梅伦，迫使威廉义无反顾地走上独立战争之路……一朵花成就了一个民族英雄的史诗。影片最后，威廉走上刑场，握在手里的，是梅伦新婚时送给他的白色丝帕，丝帕上绣着一朵盛开的紫蓟花。

我想说的是，每朵花都有故事。七七盖的故事，紫蓟花的故事。是的，植物沉默不语，但比我们恒久，甚至比时光恒久。

（本文作者：吴祖丽；文章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