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三五天前,我看见张鸣先生写了一篇公号文章,《治天下,书生就是个屁》。只凭这个题目用字如此语重,我相信所有人都会有相同的感受,张鸣先生怀才不遇了。其实,又岂止张鸣先生呢?但凡中国读书人走到一起,无论古今,也无论什么位置,鲜有不牢骚满腹的,读书人几乎个个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与怀才不遇并行的社会性情绪,当然就是读书无用论。但是,在一个读书无用论的社会里,大部分人尤其无权无势的家庭又都把读书当做改变命运的主要通途。明明读书无用,在中国大中小城市的学区房价格又是冠亚同城,这在全世界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观。一方面读书无用,一方面又非常重视读书,一方面怀才不遇,一方面又希望才华横溢。这应该是中国古今读书人内心普遍难以解脱的矛盾和焦虑。
我算不上读书人,也不是很喜欢读书,尽管经常与读书人一起party,但我却丝毫不能理解中国读书人怀才不遇的牢骚病。就在昨天,应浙大一位教授邀约,参加了曾经读MBA的同学聚会。在一起我发现,尽管同学们要么企业高管要么政府要员,但个个表情既踌躇满志又郁郁寡欢。说起这位教授,其实在浙大还是很知名的,中途他就对我说:“你还是应该出去工作,你疏远了社会,社会也会疏远你”。
同学们都看着我又不好插嘴,本来我就很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不应和也不行。我就说:“自从我放下工作后,我就决定不再出去工作了,我宁愿被这个社会疏远,也不愿被这个社会亲近”。
一个同学是在省政府跑差,他就轻飘飘地问我:“那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很明显,我在这位同学眼里就是一个屁。
我说:“读书不是拿来用的,读书是拿来不用的”。
所有人包括教授都齐刷刷很古怪的眼神盯着我,教授就说:“你这个观点很新颖”。
我:“复旦大学有位哲学老师叫陈果,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果不其然,他们说他们全是果粉。
我:“她有一个我非常认可的思想。朋友是无用的,因为无用而交是真朋友,因为有用而交是利益伙伴。为什么中国人越走越孤独?因为前面的利益伙伴走丢了,才发现没有一个朋友”。
也不知是我镇住了场子,还是陈果吸引了他们,他们都很希望我往下讲。
我:“其实读书与交友是一个道理。中国文化害死人,读书就为了学以致用,一旦用不上就开始抓狂,要么觉得怀才不遇,要么就说读书无用论。这就是没有用心与书、与知识、与真理交朋友的读书观。结果呢,结果就是,朋友没了,连魂儿也没了,除了满肚子牢骚,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屁”。
另一个在上市公司做高管的同学就说:“你不进入社会,你读的书岂不是浪费了吗?”
我微微一笑:“我觉得你们才是真正的浪费,我没有”。
顿时他们哄堂大笑,连教授也坐不住了,他就问:“你的意思,我们这些在社会上天天努力工作的读书人都是个屁?”
我哈哈一声,“教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没说啊”。弄得满桌同学都有点尴尬。
刚刚好,我就看见手机微信朋友圈一条警务通报,说的是四川邻水县一个年轻妈妈毒死三个孩子后自杀。于是我就问教授和同学们:“你们怎么看待这件事?这件事与你们每天努力工作有没有关系?”。
教授两手一摊并左右打量地说:“呃,这,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严肃起来,“暂不说他人的苦难是否与你们有关系,我只想问一句,她所在的社会是不是与你们努力工作的社会是同一个社会?”
大家都默不作声。
我就继续,“既然都在同一个社会,那问题就来了,你们每天学以致用的社会,是为了这个年轻妈妈活得更好还是活得更不好?”
大家依然沉默。
我:“社会分两种社会,一种是追求真理的社会,也就是诺奖拿得手软的社会;另一种是背离真理的社会,也就是连一根别针也做不好的社会。为前一种社会努力工作,就是与真理为友,为后一种社会努力工作,就是与真理为敌。我们不妨问问自己的每天工作,究竟是在与真理为友还是在与真理为敌?只须问问教授,你敢在课堂放开讲话吗?这就是年轻妈妈自我灭门的原因,难道这与你们没关系?”
虽然大家还是在沉默,但脸色明显开始白里带红了。
我一鼓作气,“我之所以不愿再出去工作,我不是没有在社会工作过。所谓在社会努力工作努力拼搏,其实就是与一群人渣赛跑,我又何必作践自己呢?我所学的知识虽然看起来没用,但至少没有被乱用。不乱用,这是对知识对真理的最低尊重。只要知识一旦被乱用,知识分子不但是一个屁,而且是年轻妈妈自我灭门的有力推手”。
那位在政府跑差的同学看我打开了话匣子,就有点坐不住了,他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某教授年龄大了,我们还是早一点送老师回去休息吧”。其实搞得我很没趣的,就这样在一片沉重的空气中结束了这场聚会。临别时,大家都是礼貌性给我握了一下手,但手都是冰凉冰凉的。
早上醒来我就记起了张鸣先生那篇《治天下,书生就是个屁》,我认为这个题目太准确了。因为什么呢,因为张鸣先生的前设“治天下”用得非常棒。只要是“治天下”的社会,读书人不被用还好,只要一用就是个屁。学以致用是个屁,怀才不遇是个屁,屈原就是读书人作为“屁”的光辉代表。楚王用屈原是治天下,楚王不用屈原也是治天下,所以,屈原高兴是个屁,不高兴也是个屁。
在治天下的社会里,读书人怎么做才不是屁呢?这就不好多说了,肯定有很多读书人在与真理为友在与屁为敌,我们读友各自心里清楚就行了。即便不与屁为敌,但至少也要做到不与屁为伍,陶潜就是一个作为读书人不与屁为伍的光辉代表,这样也算保持了读书人的一丝体面,因为他没让知识和真理蒙羞。陶潜就没有怀才不遇的感慨,本来县官当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辞而别,回到一亩三分地“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凡是有“怀才不遇”的社会,那一定是一个治天下的社会,反过来也是成立的。简单说,社会是个屁,书生就是个屁。像蒂勒森、骆家辉和海莉都是在年富力强时主动一走了之,他们有怀才不遇的感受吗?当然没有,他们走和不走都是在与真理为友与屁为敌,这样的社会就不可能出现“书生是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