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朋友们听说我来自南京，十有六七都会提到“南京大牌档”，交口称赞，眉飞色舞。这个馆子主营南京本帮菜和当地小吃，装潢带点民国风味，跑堂儿的、迎宾的也都是一身老派装束，在北京也有若干分店。据说，每天慕名前往抑或想着重温旧味的人都要排上一大遛，用“万人空巷”形容，似不为过。

“大牌档”作为大集成，的确是外地游客品尝南京小吃的捷径。但是我对这种喜欢到处扩张的饭馆怀有天生的警惕。这类馆子，店面千篇一律，风格大致相同。一进门就有种生产线的味道，仿佛厨师、跑堂、招待都是设定好的程序，你只管坐下按部就班点菜吃饭即可。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我很少主动去这种连锁型的餐馆，更不用说肯德基、麦当劳这种纯机械化运作的快餐店了。

况且南京这个地方，格局其实不大：顶着六朝古都的名号，实际是短命王朝的故乡；虽说是省会城市，却是偏安一隅，辐射有限；文不如江南士子，武不敌苏北重镇。“大牌档”本身，就以“大牌”为名，又是分店如云，南北皆有，规模、影响都属上乘。但窃以为它虽然代表南京走了出去，却代表不了南京的性格----君不见，这么大的名号，卖得最好的，不还是糖芋苗、鸭血粉丝这类小吃么？

所以我个人建议，到了南京，先找小店。转眼春天就到了，北方多是阴阴的雾霾和稀薄的阳光，春色远不如雨后的古都。这会玄武湖、鸡鸣寺、明城墙、北极阁，定是游人如织，春色满园。而在这满目春光之下，还隐藏着一排精致的小馆子，可供游客歇脚、聊天，为接下来的暖春之旅做好准备。

那排馆子位于鼓楼广场附近，北极阁和鸡鸣寺后方。乍一看不太起眼，但其实五脏俱全。吃过几家，印象最深的还是一家名为“吉事利茶餐厅”的私房菜。鲈鱼、羊肉、烤鸡、茼蒿、鸡蛋，各有千秋。尤其是烤鸡，丝毫没有油腻之味，酥香入骨。进门处还有小花园，这个季节去，一定是从内到外色香味俱全的。若有喜欢吃餐后甜点的，出了茶餐厅往前走两步，可以看到一个甜品店。店主在法国学过甜品制作，榴莲、香蕉、蓝莓，众多口味，不一而足。座位虽少，却也精致，还伴有欧式的风味桌椅。托尔斯泰说时间最美的享受是坐在沙发上、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度过雨后的下午。春季南方多雨，正是享受人间至乐的好时机。

春天还有龙虾上市。南京人爱吃龙虾，远近闻名。但现在龙虾已然成为贵族菜，不管是曾为民国首都饭店的华江饭店，还是莫愁湖边上的星湖饭店，都以龙虾作为招牌，同时也贵得离谱。其实龙虾出身卑微，无论在河流湖泊，还是水沟池塘，甚至是一些普通鱼类无法生存的水体里都能存活。之所以现在贵为上座，实在是环境变差之故。换作十几二十年前，都是随手可见的大路货。而且要吃龙虾，往南京老城区的巷子里随处一钻就成。看着大师傅开上大火，将活蹦乱跳的龙虾煸炒成各种风味，再佐以炒菜数碟、啤酒若干瓶，几口下去，人间天堂就在你的嘴里了。

我是在南大附近的一家夜排档吃到上述的街边龙虾的。其实南大虽贵为全国排名前列的高等学府，周围的小馆子极具接地之气。比如几家苏北地锅，门面都小得可怜，只能摆放三五张桌子，但每次叫上一大锅小鱼锅贴，要一盘青椒鸡蛋，再望望对面的唯楚、学人一众旧书店，物质与精神文明的双丰收，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再往上海路方向走，就是西餐的地界，法餐小店、意餐小屋、爱尔兰小吧，各国料理大杂烩，伴着层层的梧桐叶子，美不胜收。最尽头有个西班牙馆子，应该是我见过面积最小的西餐馆了吧。就一排桌子，四人以上只能侧身站立了。里头的海鲜饭香味扑鼻，果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饭好哪管店面小。（飞信网www.fx99.cn）

从苏北地锅往青岛路那个方向走，就能碰见上过舌尖的“七家湾牛肉锅贴”和进过南京十八标点美食的鸡汤面。但那一带我最为魂牵梦绕的，还是宜宾燃面。店面很隐蔽，躲在打口碟店的后面，也就是四张桌子的空间，三横一竖，就满员了。所以常常有等在门口的吃客，盼着里面的人加快速度。而坐在里面的人呢，恨不能时间停滞-----点一碗燃面、撒一把辣酱、要一份萝卜、切一碟蒜泥白肉、上一瓶青岛啤酒，和操着乡音的四川老板娘聊聊家常，看来来往往的南大学生，伴着法国梧桐等日落。有这种日子过着，着急什么呢？

其实上文有句话并不确切。“舌尖二”中提到的七家湾牛肉锅贴并不在南大附近，而是位于张府园附近的总店。出了名后已然人声鼎沸，再不复往日安逸。但其实那一带并不只有七家湾一家：李记清真馆、哈尔滨水饺、明瓦廊美食街、沂蒙羊汤，都是小店，但都是大名鼎鼎。

我有阵子经常纠集一帮人，中午不辞辛劳开半小时车到那一带找吃的。去的最多的是一家辣油馄饨店，在巷子深处，不熟悉的，很难找到。店小人多，经常是站在旁边等人吃完抹嘴，不然活该被人抢走座位。那馄饨的精华之处，在于皮薄肉紧，辅以葱花和榨菜末，顶重要的是要撒一把辣油，否则白来一趟。若觉馄饨不满足，可以加一个鸡蛋，还嫌不够，就请到隔壁买上烧饼和烤鸭佐餐，如果依然得不到满足，那走两步还可以喝一碗罗家汤圆。

好几位南京的游子谈到回家，吃一碗楼下的辣油馄饨往往不可少，而且特别说“不辣不好吃”。其实江浙口味偏清淡，很少有像南京这般嗜辣的吃法。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年端午去重庆，看到国民政府陪都纪念地，才心生一念。重庆在战时当过陪都，莫非抗战胜利时蒋总统把胜利的果实配上西南的麻辣一并带回了南京？

这一点未必确切，但南京的包罗万象的确是省内少有----清真还有马祥兴、绿柳居；川味有四川酒家；面食有刘长兴，都是历史悠久的老字号，至今也依然是众多吃客心仪之所。更不用提民国时期的老广东、大三元、曲园酒家、金陵春、六华春这些老牌饭店了。毕竟曾经贵为首都，各路吃客都会聚在此地。如今虽然沧海桑田，但二十四桥仍在，只是波心荡漾、冷月无声罢了。时局难料，金陵已经褪去了首都的外衣，顶尖的厨子离开总统府去了中南海，美食也随之流落民间。离开宫闱，成了破落贵族，看似降了身份，倒也是百姓之福。所以下回来南京，先试试小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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