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家恬
夏天的李园美不胜收。芙蓉李那长卵形的叶片,不拥挤,不涣散,疏密有致,光滑的表面,泛着浅浅的绿、淡淡的光,不像柑橘叶那样夸张,也不像青枣叶那样寒酸,淡雅而不造作,可人而不妖媚。若是丰年,整株李树所有的枝条都缀满李子,像一种叫巨峰的葡萄串,又不像葡萄串。因为,它更长,更密集,更丰硕,十颗、百颗、千颗、万颗……并列着,簇拥着,数也数不清。起初,像翡翠圆珠,一身光溜溜的,也不怕羞。渐渐长大,蒙上一层粉霜,有如爱美的姑娘,或涂脂,或抹粉,淡淡的,如烟,如雾,几多朦胧,几多妩媚。梭罗《野果》描写茅莓叶片粉霜的那一段,引用于此,也是恰当的:“最妙的就是那层神奇面纱,那是大自然杰作的收笔,妙不可言,令人惊叹。只有挑开那层面纱,方可窥得真面目……”
是的,李子的成熟是从心开始的。即将成熟时,几近浓妆艳抹,更有黄斑点缀。果顶微凹,双肩平而微垂,颇具流线型,从梗沟至果尾有一条弧形缝合线,两边微微凸起——整个给人以流水肩、水蛇腰、百合臀的美感。熟透时,细看李子,就会发现它的尾部有些小红点,像小小青春痘,轻轻拭去粉霜,即刻闪出隐隐约约的色泽。那色泽是从浅绿色的极细嫩的肌肤里漾出来的,又仿佛从灯笼里透出来的那种红,隐约、含羞,像一个村姑遇着你的注视,在那低眉的瞬间,她的面颊泛起的红晕,惹人回眸。忍不住了,伸手摘下一颗,咬一口,伴随一声脆响,留在你嘴里的,是一种红,玫瑰般的红,红红的肉,红红的汁,红红的甜,如梦,如幻。若想洞察它的内心世界,那就斯文一些,先轻轻地咬一口,再用双手,轻轻一掰,它便敞开心扉,把核给你,利索地给你,干净地给你,不黏筋,不黏肉。那是它的心,一颗与众不同的芳心。
“四月八李子才变色,五月八李子正好塞(吃),六月八李子红似血。”若用永泰方言来念,那就更有韵味了。这是描述李子最通俗最直接的语言,只要记着,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与李子相约的佳期。
夏季李园的美,不仅在树上,还在树下。
结果多的李树,最好用木棍支撑起来,好比搀扶临盆的孕妇。一位老农说,1957年5月,他给1株李树拄了57根木棍。那年这株李树摘了800多斤李子,破了历史纪录,被写入县志。许多木棍拄着被压弯的李枝,李园像一片又一片笔直的密林,更像一座连一座别致的凉亭。那些木棍,约略小杯口粗,或长,或短,呈“丫”字形。密密匝匝的木棍,给李园增添了迷离的神韵。
摘李子前一个月,杂草已清除,地面已整平,除了通道,几乎找不到一个脚印。这一株李树与那一株李树,这一片李园与那一片李园,枝叶交错,只有强劲的阳光,才能穿透一些枝叶,扎在地上,弥漫着,仿佛片片碎银,不时跳动着。偶尔下一阵雨,经过厚密的枝叶,筛下来的雨滴,在地面绣出许多花纹,犹如湖面的涟漪。
李菇,从地面,从树头,从塍壁悄然冒出。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尚未开伞的,犹如钉在地上的短棒;开伞的,菇伞如罗经,菇腿如手腕,浑身墨绿,近乎古铜色,泛着淡淡的油光——令人两眼发光,满怀喜悦。李菇可食,适合清炒,虽有土腥味,但柔软而清脆,口感不错。与李菇一同“冒出”的还有看护李子的帐篷。帐篷定做于福州,规格一致,形同船篷,由南港船运来。帐篷搭在李树下,东一座,西一顶,犹如竞相生长的李菇。白天,远远望去,那些帐篷俨然硕大的马蜂窝,有企图的人是不敢接近的。夜晚,帐篷里点起灯。那灯像流萤。李园仿佛变成流萤的世界。那帐篷像灯笼。李园仿佛成为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庭院。居住帐篷是惬意的——有满眼的丰收景象,有李子的芳香,有李树的体香,有艾草燃放的馨香,有轻拂而过的清风……拥有浪漫情怀的人,一定能在这里找到诗意栖居的感觉。
善于抓住商机的女人来了。她们提着竹篮,有香喷喷的油猪,有香喷喷的蛎饼。竹篮表面那一片薄薄的纱布,怎能盖得住拱动的诱惑?
油猪尚未走远,蛎饼刚刚离去,又有一阵悦耳的声音,从李丛那边钻过来,瓢羹敲击瓷碗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响亮。谁都知道,鼎边糊来了。
这响声刚刚被这片李园吸收进去,那一片李园又释放出更加激越的“铿铿铿”。哦,货郎担也来了。光饼,米糕,香酥酥的花生糖,还有软绵绵的麦芽糖……
大人多数能克制自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用不着摘李子去换。其实也用不了多少李子,摘下三五颗,即可换两三块蛎饼,或两三只油猪,足以堵住泛滥的馋涎。再说,那些女人也乐意,她们自己爱吃李子,她们的小孩也爱吃。
小孩挡不住诱惑,老实的,就到自家或别人的李园,找些自然掉落的李子,去换他们爱吃的零食;调皮的,则趁人不备,摘一些李子,揣入胸口,蹭蹭而去,偷偷换些零食,躲于角落,悄悄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