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朋友圈被《啥是佩奇》刷屏,看了之后感慨万千。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不回家过年成了热门话题。
那段时间的工作都是春节特辑,屡屡被问及:过年回家如何与亲戚相处才不尴尬?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大概亲戚关系和亲子关系一样吧,都像内裤,每条都不同。
我和他们相处,不怎么尴尬。
他们看着我光屁股长大,从捡姨们的旧衣服到穿上名牌裤子,混得人模人样。
我小舅在矿井上,我念大学时,他在北京打工,周末煨一点牛肉,舍不得吃,一定等我到,才打开一瓶小酒愉快地喝起来。
他喝酒时会哼小调,会讲笑话。一辈子只想多挣点钱,走南闯北,他是我们家最帅的男人。
我们很少联系,跟所有的两代人一样,没什么共同语言。
可他把所有《奇葩说》我的部分仔仔细细反复看,直到能背下来。
有一季他发动所有的朋友看,他说:“我外甥女又上电视了!”
今年不用他发动了,他们矿上的老板把我的同学会视频发给他,说:“你外甥女火了。”
小舅给我妈打电话,打了两个小时,反反复复地说:“不得了了,连我们老板都是咱首尔的粉丝……”
我所有的亲戚对我的任何一点成绩夸大其词。
我大姨是我每篇文章每个字的忠实读者,她总说:“哎呀,我们家怎么出了你这么有才华的人。”
我遇到事儿,我大姨给我发鸡汤、名人名言,说:“不怕啊,没有人是容易的,你晓得不?你已经很棒了。不要难过,千万不要得抑郁症啊……”
我一条都没回,但我每条都读了。
我小姨在朋友圈做微商,卖染发剂,还有各种小产品,我从来没屏蔽过她。
她曾是我心里最时髦的女人,她爱笑,摊春卷皮的姿势麻利好看,跟着我外婆在街口摆饺儿担子,说:“你要听话啊,赚了钱小姨给你买彩笔。”
那时候,她才二十岁,梳两条长辫子。我没父亲,妈要上班,没空管我。她谈恋爱带着我,在冷饮店,命令男友买一碗糖水枇杷给我吃,男友也没什么钱,抠抠巴巴买一碗,他们俩面对面坐着,干聊。
后来这位男友成了我小姨父。
我小姨说嫁给他准没错的,他对你好。
我最喜欢我小姨的旧衣服,花里胡哨的。我六年级穿去学校,被老师骂一顿,问:“为什么穿大人的衬衫?”
我冷冷地说:“我喜欢。”
我在宣城市念高中,回县里,在小姨店门口下车,拎两个大包,身上一分钱没有,像逃难一样喊声“小姨”。
她每一次,每一次都要从兜里掏两块钱,说:“给,坐达雅机(注:载客三轮车)回去。”
我说:“算了,省下来买炸臭干吃。”
她就掏出五块,说:“坐达雅机,剩下炸臭干行了吧……”
我就这么一趟一趟,五块钱五块钱地长大了……
眼看她两鬓斑白,臃肿起来,从我穿她的衣服到她穿我的衣服,她说:“呀,这件好看,这件也好看,怎么这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而我外婆,带大我的人,有老年痴呆症。
过年冲每个人笑,她是得病之后才开始笑容满面的。
在我记忆里她非常严肃,常常独自发愁。
所以我得安慰自己,笑就代表快乐,是福报吧。
去年我问她:“家奶,你认得我吗?”
她说:“你我还能不认得吗?你是村子里那谁家谁。”
她一直爱喝牛奶,这是我欣慰的。
她的身体那么好,走路仍像一阵风。
我记得小时候,她牵我过马路,要等一辆车没有才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晓得不?”
我说:“我活不到一万年。”
她买一块冰砖堵我的嘴,说:“你呀,就像八哥儿一样能说。”
后来,邻居都叫我“八哥鸟儿”,可见,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年复一年,她早已搞不清我是谁,谁是我。
山长水远,不重要了,我只希望她一直活着,能一直喝我买的牛奶。
过年不用聊什么,过年不是用来聊的,它是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彼此见一面,父母、亲戚、久违的同学,那些曾在生命里如此重要却被时代分隔、被命运吹散的人们。
过年不见什么时候见呢?
他们还问我:“每年都和父母一起过年,会想改变一下,自己过个年吗?”
我笑了。
我从小和外婆住一起,吃过年饭,外婆拿上一些糖说:“走,上你妈家玩会儿去。”
看完春晚,我们再踩着清冷的月光回程。
我总想,什么时候能一起过个年啊?
十四岁,回到妈妈身边,终于可以一起过年。
但为了生活,她和继父开了个小游戏厅,年三十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于是,我关于“年”的记忆就是匆匆吃完年饭,然后和妹妹两个人围着火盆看春晚,听着爆竹声睡去,妹妹把我冰凉的脚搂在怀里。
我结婚后,每年都和公婆、父母一起过年,十年了,从不缺席,出去旅行,也是一家七口。
旅行回来,就去走亲戚。
不想矫情地说想念,人嘛,终究是越走越远,正因为越走越远,才需要一个机会,回到原点。
过年回个家,怎么就那么难、那么烦呢?我始终不理解。
愿我出走半生,回去仍是少年,孤零零站在街口,只想要温暖的五块钱。
(本文作者:傅首尔,插图作者:钢琴节奏,文章来源:人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