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欣消失了。寻人启事上,她有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小圆脸,长发,扎着辫子,戴一副红框眼镜。
7月4日,她被家中租客以“去上海当花童”为由带离家中。7月7日夜里,与家人彻底失联。7月8日零点,带走她的一男一女在宁波东钱湖跳湖自杀,遗体被打捞起时,两人衣服捆绑在一起。
这个9岁的小女孩消失在一段海边小路上,失踪区域长2公里,一边是山,一边是海,至今未能被寻回。
对章子欣小朋友来说,每一个7月都是很值得期待的。
这是暑假的开始,家里的桃子成熟了,脆甜脆甜,她喜欢一边啃桃子一边看动画片。更重要的是,每年暑假,她都可以离开千岛湖镇小小的村庄,有时去杭州姑姑家玩,有时去父亲章军工作的城市游玩。这个夏天,章军还答应她,要带她和表哥去北京旅行。
7月伊始,她便意外地收到了第一个出游的邀约。一对租住在她家的租客,43岁的梁邓华和46岁的谢艳芳想带她去上海,为朋友的婚礼当花童,行程两三天,“可以玩水,可以吃好吃的”,这个9岁的小女孩很兴奋。
她在杭州的农村长大,父母离异,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除了上学,生活没有太多娱乐,章军给她买了很多布娃娃,她常常把它们排成一排,和它们说话。
欣欣和父亲。 图 / 受访者提供
在爷爷奶奶的叙述中,这两位广东口音的租客“看起来人很好的”。他们从6月初便来到千岛湖镇清溪村旅行,住在快捷酒店,常常来章家的水果摊子买水果。6月29日,他们以“想要长住”为缘由租住在章家,爷爷奶奶记得,一起居住那些天,梁邓华和谢艳芳表现得很正常,买了榴莲也会分给大家一起吃,很和气。
当他们提出要带孙女出门时,爷爷奶奶不是没有过犹豫,对方承诺了很多,“4号去,6号就给你带回来”,“随时可以打电话的”,“你看欣欣也很想去”。爷爷奶奶也给欣欣父亲章军打了电话,章军提出了反对。但最终,爷爷奶奶自己还是松口了,觉得这对男女,“不像是人贩子”。爷爷奶奶还特意观察了,租客房间里还有东西没带走。
的确,孩子出门后,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异样。连续3天,爷爷奶奶每天都能跟欣欣通电话,孩子说的是,“爷爷奶奶,我玩得很开心,你们不要担心”,最后那天,7月7日,是约定好要送欣欣回来的日子,对方称没有买到高铁票,准备打车回千岛湖,奶奶还替对方心疼,“那样要很多钱吧”,专门买了菜做饭等他们回来。
危险降临前,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7月4日早上6点30分,欣欣和梁邓华、谢艳芳出门了,他们没有去上海,而是去了福建漳州东山县。第二天一早,梁邓华和谢艳芳便带欣欣在漳州东山县马銮湾景区游玩。梁邓华专门给爷爷奶奶发去视频,欣欣走在林荫路上,两边都是高高的树木,路边还能见到蓝色的沙滩椅,长头发一甩一甩的。
7月6日夜里8点左右,欣欣和家里短暂通话后,梁邓华还给章家人发送了一段28秒的小视频,欣欣在高铁的洗手台旁边玩手机,他们有说有笑,欣欣蹲在地上,裙子掖起来,笑着说,“站着有点累,蹲一会儿,蹲着信号还好一点。”
在这趟前往宁波的高铁上,梁邓华给欣欣家里发过3段视频,能看到高铁上有人戴着耳机听歌,有人正看着窗外,列车员推着小推车经过,问“水果饮料瓜子花生有需要的吗”,欣欣正在专注地盯着手机看视频,一个蓝色的游泳圈放在她脚下。
7月6日夜里,他们三人入住了宁波火车站附近一家快捷酒店。一直到7月7日下午2点51分,三个人旅行的气氛依然是轻松愉快的。那时他们正在前往宁波市象山县松兰山旅游度假区的路上,网约车司机郝师傅还和他们闲聊,聊到欣欣父母离异,欣欣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在重庆”,女租客谢艳芳解释,“她妈妈的娘家在重庆”,郝师傅还感叹,“父母感情不和受伤的总是孩子”。
在象山,网约车司机郝师傅是和欣欣一行三人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据《新京报》报道,他从7月7日上午10时20分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都和他们呆在一块,还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就他感觉而言,这对中年男女对欣欣还不错,吃饭时还专门问她要喝什么饮料,“看上去太熟悉了,也没有虐待女孩,女孩也没有吵闹或者向我求助。”
“没有求助”,至少有3位与欣欣有过交集的成年人向媒体表达过这个观点,欣欣曾有过许多次向外人求助的机会,她也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孩子,曾经用爷爷的手机向家人转发过防骗小视频,出门之前还拍了租客的身份证发给父亲,但她没有向人求助过。
7月7日,三人出现在监控画面中。图 / 淳安县公安局微信公众号
章军还是察觉到了危险。
他在天津打工,得知最终女儿还是被带走之后,马上添加了租客梁邓华的微信,一边催他把孩子送回来,一边从天津往家里赶。一开始他在微信上很客气,让对方按时把孩子送回来,到后面越来越急迫,7月7日那个夜晚,他直接下了最后通牒,“今晚我一定要见到我女儿,费用我出,没有任何理由”。
剧烈的恐慌是从失联开始的。7月7日晚上6点零3分,那位男租客发来截图,说自己手机没电了,充电器坏了,可能要9-10点回到千岛湖才有电,章军赶紧回复了一句,“嗯,等你。”对方还回应了一句,“好。”之后他们便失去了联系,对方关机了。
那个夜里,章军开始疯狂寻找女儿。他报警,并制作了寻人启事,拜托朋友们转发,那天凌晨,他给梁邓华留言,“我等你到现在,也没有影。”第二天他气极了,又给对方发了一条消息,“现在法治社会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章军在微信上催促对方将女儿带回。 图 / 网络
欣欣的姑父王辉没有梁邓华的微信,便用支付宝给他一分钱一分钱地转钱捎话,从一开始的“把小孩送回来,不然到时就麻烦了。”“现在拐卖小孩,判的很严重的。”“你位置在哪里?我们自己过来接。”到后面忍不住开始骂人,“看到速度,不要把问题搞大。”“他妈的你给脸不要脸。”“你们真是脑子进水!你们跑得了?等着瞧吧!”
警方通报显示,监控视频最后记录下欣欣的影像是7月7日夜里7点18分,三个人走在松兰山往爵溪街道的路上,夜里10点20分,这条路另一侧的监控视频显示,三个人只剩下了两个,欣欣不见了。
综合两个监控视频来看,欣欣消失的区域长度只有两公里,父亲章军赶到那里时感觉“心都凉了”,那是个海边,一边是山,一边是海,女儿在山上他也不敢想,在海里他更不敢想,“想找到,又怕找到,脑子很乱。”
各种想法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是不是从这里打车走了呢?还是坐船走了?还是监控拍错了?搜救队员在附近的观日亭找到了欣欣的市民卡,他的心愈发沉了下去,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想不清楚了。
更糟糕的消息在7月10日传来。王辉记得当时的情景,他和章军正在车里,刚从象山加油站开出来,章军接了个警方的电话,然后陷入沉默,怎么问他都不吭声,王辉发火,“有什么情况你得说,这一路什么情况你都要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章军只说了一句,“那两个人自杀了”,捂着脸哭。
根据警方的通报,7月8日零点,带走欣欣的一男一女在宁波东钱湖跳湖自杀,遗体被打捞起时,两人衣服捆绑在一起。
带走孩子的人死了,章军脑子里的疑问全都得不到解答。他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孩子出事了承受不了才自杀,还是说故意要自杀?遗体被打捞起时,两个人的衣服为什么会捆绑在一起?
王辉也懵了,这一路上,他很少见章军落泪,尤其是在人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至少没看到我们小孩子的尸体,对不对?还有50%希望对不对?我们想一个好的打算,他们把小孩绑在房间里,然后去自杀了。”
欣欣的姑姑、王辉的妻子章女士也难以相信这两个人自杀了,她发来语音,“是不是这两个人在制造假象,其实他们已经跑出去了。”王辉说,“不可能的,有遗体的,而且警察说,他们口袋里就25块钱。”
所有的章家人都很自责,如果一开始就报警了,孩子是不是不会丢了?“如果孩子是被两个陌生人带走了,肯定立马就报警了,这两个人,是验过身份证的租客,大家都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女孩的爸爸章军坐上搜救艇出海。图 / 钱江晚报
最自责的人是欣欣的爷爷奶奶。欣欣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和爷爷奶奶感情最好。欣欣的爷爷为人严肃,嘴很硬,章军小时候做错事情,他抄起雨伞就打,但他唯独听孙女欣欣的话,欣欣叫他不许抽烟,他就乖乖放下烟,欣欣还常常骑在他肩膀上玩,他不生气,还会露出难得的笑。欣欣已经二年级了,吃桂圆吃香蕉,都是爷爷剥好了喂给她。
2017年,爷爷住院,欣欣经常打电话给爷爷,还会专门从家里带爷爷喜欢的苹果到医院去,在病床旁边写好作业,一直赖在医院不肯回家。
孩子丢了,欣欣的父亲章军不忍心责怪自己的父母,他们一个字都不认识,想东西也很简单,“打个比方,别人忽然给你100块钱,你第一反应肯定是防备,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我爸妈种了一辈子地,他们只会想,这个人对我怎么这么好。”
在网络上,被骂得最多的也是爷爷奶奶。网友骂爷爷,孙女出事了还有心情去卖桃子,他们不知道的是,是儿子和女儿求着他去卖桃子,“想他去摘桃子卖桃子,注意力分开一点,怕他想不开。”昨天夜里,欣欣的姑姑发来信息,“老爸昨晚一个人偷偷在门口哭,扇自己的脸。”
王辉可以容忍别人在网上提建议,但是有一点他受不了,就是骂家里两位老人。他看到一条,就要回复一条,有人说,老人给孩子买了巨额保险,他回复“小孩子根本没买过保险,你知道屁。”有人骂,“死老太婆。”他回复“我是孩子姑父,最伤心的就是两个老人了。”一条一条复制粘贴在那一类评论下面,但接着又有新的人过来攻击他——“你是孩子姑父,我还是孩子姑爷呢。”“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吗?还学会了复制粘贴搞分身。”
王辉收到了各种各样的“线索”,一位大连的女士自称自己能通灵,见到了孩子,很有礼貌,爱笑,还跟自己说阿姨好,“孩子身上没有水,那对男女身上有水。”还有人发信息,“5000块钱,帮你找到孩子。”
也有一些善良的陌生人,给予了章军和王辉很大的帮助。救援人员在搜救过程中,几乎都晒伤了;酒店的前台知道了这件事情,专门帮他们减免了房费,还专门过来送了食物;每一天,都有人给寻人启事上章军的电话发安慰短信,到了深夜,结束了一整天的搜救,他都会一一回复,“谢谢。”
7月11日,在象山参与一天的海上搜救后,章军有点站不住了,直接在马路旁边的花坛上坐了下来,一群记者围了上去。
短短三天,他黑了很多,胳膊上有了一条明显的分割线,手臂上袖子盖着的地方是白的,其他地方是黑红色。聊起自己的女儿,他没有哭腔,更多的是一种过度疲惫后的木然,语气里带着悲观,“希望很小了。”
搜救现场 图 / 中国新闻网
在这天深夜,他和王辉两个人讲述了许多关于欣欣的事情,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某种意义上来说,欣欣就像大家庭里的粘合剂,连接着爷爷奶奶、爸爸和姑姑、姑父。
章军记得她出生第一天的样子,摸着软软的,身上背上都是软软的,很小只,站也站不住,头也歪来歪去,帮她换衣服,这里歪一下,那里歪一下,护士都夸她,“真可爱。”
家里从小也没怎么管她的学习,第一次上学,她就很开心,问她,“你要不要上学呀?”她很开心地回答,“要的要的。”才二年级,家里贴了6张奖状,这次她考了全班第8,数学94分,语文96分,爷爷奶奶一个字都不认识,她有不懂的会打电话,问爸爸,问姑姑。
对这个女儿,章军感觉亏欠得很,欣欣的母亲在她4岁多就离开了,自己陪她的时间也很少,只带过她小半年,还记得她4岁的时候,跟她说,坐摇摇车费钱,一块钱就只能坐一下子,她就再也不坐摇摇车了。
这两年,章军的经济条件好一些了,给欣欣买了很多她喜欢的布娃娃,一米多高的熊,小蜜蜂、小狗、小兔子,欣欣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娃娃睡。
姑父王辉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他和妻子就把欣欣当作自己的女儿,有时间就接到杭州,欣欣喜欢游泳,有时候姑姑没时间带她去,就是姑父带着,到了更衣室,欣欣很聪明,叫里面的阿姨帮忙换一下泳衣,然后扑腾一下就下水了。
每次欣欣来杭州,都要带她去吃肯德基,逛商场,买菠萝蜜、榴莲。欣欣害羞,有的时候吃了一块榴莲就不好意思再拿,姑姑会教育她,“还要吃吗?要吃就说,姑姑家就是自己家。”她会说,“嗯!还要。”
她和姑姑家的小儿子多多最投缘。视频聊天时,只要多多在,欣欣就会冲过来,脸贴在手机上,姑姑不挂断,她是不会挂的。一次,欣欣和多多视频,多多睡着了,过了很久,王辉拿起手机才发现,“欣欣还在线。”
这个夏天,欣欣最开心的事情是要搬新校园了,她专门去看了,回家后,在视频里跟章军说了一遍。等5月章军回家时,又说了一遍,她说,“爸爸我们要搬新校园了,很大很漂亮。”章军说,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找到欣欣,让她能在这个9月,如愿以偿进入新校园。
(本文作者:罗芊,文章来源:每日人物,ID:meiriren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