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朋友圈经常会看到这样一则消息,内容大致如下:
大明江山初定,开国皇帝朱元璋刚刚坐上龙椅,偶然兴起,写了一首诗:“百官未起我先起,百官已睡我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丈犹披被。”诗传出去之后,除了一片马屁声,没有人觉得有何异常。唯有一个叫万二的富商听出了弦外之音:圣上这是要对“江南富足翁”大开杀戒啊。于是赶紧处置家产,带着妻儿远走他乡。一年以后,朱元璋一声令下,江南富商和大族的财产全部被没收,还有很多人被以各种名义治罪。只有万二因为嗅到了诗中的血腥,方此而躲过了劫数。
对不起,我没有照抄原文,只是转述,但意思应是不差。有几位朋友还专门发给过我,我没有说什么。还有一位朋友大约知道我平素喜好考据,特意问我真伪。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几年前我粗略地读过《明史》,行文犹如现在的机关文件,异常枯燥,完全没有了前四史的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更早的时候,我还读过《震川集》《夜航船》《甲申纪事》《蜀碧》《万历野获编》等等,以及当代作家李洁非的明史系列。当然,还有黄仁宇先生的那部名著《万历十五年》。作为长期浸淫于故纸堆中的人,不读这本书,都要觉得不好意思。2007年,《大明王朝1566》开播,至今十一年过去,我大概看过六七遍。每看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
大体上说,我对明朝的印象不是很好,觉得满纸都是血腥和暴虐。按理说,将赤县神州从蒙古鞑子手里重新夺回来,多少应该有天下一家的主人翁意识,但恰恰相反,不论是对待体制内的官僚,还是对待普通的老百姓,明朝都特别的残暴,有时候那股子狠劲儿,感觉就像是在搞种族清洗。所以上面那条段子,尽管我没有去考据过,但我觉得那多半是真的。明初的富商中,我不记得有个叫万二的人,但记得有个沈万三。因为太高调,脑壳进了水,居然要替皇帝去犒赏军队,结果被抄没家产,流到了云南。相比之下,万二是个绝对的智者,他敏锐地窥见了新王朝的底色,因此而苟全性命于乱世。我敢说,在明朝初年,像他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这使我想起了另外两个人:胡适和张爱玲。鼎革之际,人人都觉得未来不可限量,跃跃欲试,都想为新国家添砖加瓦,唯独胡先生不这么认为。当同侪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时,胡先生丝毫不为所动,淡定地打包他的藏书,准备去往孤岛。那里虽是弹丸之地,面包与自由却能兼而有之。张女士则是参加了上海的某个会议,据说当她穿着时髦的旗袍走进会场时,看到的是数百名女性身着款式一致的灰蓝色中山装。这个细节立即让她警觉了起来,1952年,张女士毅然自香港起航,远赴美国,终生再也没有踏上生养她的土地。
胡适和张爱玲距离万二的时代相差足足五百多年,但我觉得,他们的这些经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有人说,历史常常会有惊人的相似。上述这些故事,就是对这种相似最好的例证。问题是,当相似的历史一再上演时,会意味着什么呢?我觉得,除了深深的绝望之外,好像已经没有别的了。相似的历史事件越多,尤其是悲剧性的事件越多,只会说明一个问题:历史往复循环,时代从未进步。
这几天舆论又一次把目光聚焦到了马云身上。有消息说,他很快就会辞去阿里的所有职务。有好事者,用一个酷似马云的民工在火车站走过的镜头揶揄之。也有人同情刘强东,认为他太高调了,简直就是当代版的沈万三,竟然说本朝在他有生之年可以实现共产主义。这话原本是皇上标配的台词啊,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他给抢了戏。还有范冰冰,我们以前无比崇敬的“范爷”,据说她现在已经在吃牢饭。事儿到底有多大,一切都要等《新闻联播》的通稿。不知为什么,我看了“范爷”的传言后总是忍不住想起前些年在微博上红得发紫的薛蛮子。据说老薛嫖娼被逮住后,人家话说的特别客气:薛总,咱今儿不是为你嫖娼来的,咱就说说,你这些年办企业偷税漏税没?
作为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人,对这些事情,大体上也就是抱了一种“预定大瓜”的心态,当好看客而已。我真正在乎的还是,能在有限的生涯里,多写几篇好文章,多出几本好书。但是,我发现,即便如此卑微的念头,也很难顺遂。约莫昨天此时,我在公号上推送了新更的一篇文章,我觉得很疲软,很含蓄,但连20个小时都没坚持下来,就宣告沦陷。
事实上,多年来我每次写完一篇文章,都要先自我审查和阉割一番:这句话太过了,删!那个词太刺眼了,改!但没有任何作用,结局都是一样的。每每此时,我都会想起来十多年前看过的一本小说,武则天要谋害长孙无忌。临终前,别人问他,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长孙无忌说,不是因为我们犯了罪,而是我们早就被定义为罪人。在写文章这件事上,我们有什么错?根本没有。
那些和沈万三一样富甲天下的人,看起来好像比草芥下民要高贵很多,实际上也没多少区别。你觉得你纳了税,捐了粮,做了公益,为很多人提供了工作机会,就应该高人一等,那只是你觉得,别人可不这么认为。别人也许会把你看成一头猪,正在养秋膘,好选个良辰吉日宰了吃肉。两千年了,历史都是这么演绎的,能有例外吗?几年前,当李嘉诚全身而退的时候,举国汹汹,甚至还有傻逼叫嚣要将人给逮回来云云。那阵子,我总是想起范蠡给文种信中说的那段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文种胆子小,被范蠡这番诛心之论给吓到了,从此称病不朝。可是,也有些人,脖子就是硬,偏偏不信那个邪。
万二跑了。终于,该轮到文种后悔了。
(本文作者:云从龙,摘自其微信公众号:作家云从龙,本文配图来自网络,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