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诗人梅尧臣有个叔叔叫梅询,诗也做得不错,可奋斗了一辈子,风烛残年了,也只做到翰林侍读学士,听这官名就知道是个闲职,鼓励性质。到他这把岁数,该有“老去自觉万缘都尽,哪管人是人非”的豁达了,可他偏玩起了亢奋,大有老当益壮、穷且益坚的豪迈。可现实根本不想跟他较劲,所以,他郁闷了。
郁闷之后,找不到对手,他只好跟自己较劲。经过深刻而全面的总结,他发现他的脚一直有毛病,大概有点跛,就常常借歇脚的机会,坐下来,指着那只倒霉而无辜的脚,可劲儿地骂:“你里面一定有鬼。让我进不了中书省、枢密院的,就是你小子!”老头骂得特别逼真,好像那只脚跟脚里面的鬼,真的天天合起伙来算计他一样。
和梅询同病相怜的,还有宋之问。宋之问是有名的大才子,他给武则天上表,要求做北门学士。这可是为帝王起草诏书的活儿,一般人干不来,也不敢随便要求。当然像宋之问这样级别的才子,就另当别论了。但谁不知道,唐朝别的没有,最不缺的似乎就是才子。也许,武则天早有了人选。所以,宋之问的请求被驳回。
吃了闭门羹的宋之问并没有轻言放弃,很快拿出一篇作业,长诗《明河篇》,表明心志,舍我其谁。武则天看到了,也承认诗写得相当精彩。但是,她对崔融说:“我不是不知道宋之问有才,只是因为他有口臭。”
这话传出来,宋之问立刻像置身于一个充满雷电的世界,不啻被五雷轰顶。于是,只好郁闷得要死,终身惭愤。
如果说这俩人一个拐子、一个口臭,还有郁闷的“本钱”,那么那些全须全尾又急需郁闷的人,岂不是更亏?北宋的杜默就是这么一位。
这杜默在文人圈子里也算老资格,跟欧阳修一个级别。但人倒霉了挡也挡不住,他像被人下了咒,怎么考也考不中。又一次落榜之后,他经过乌江,喝了不少酒,想找人发发牢骚都没人听,看到项王庙,就踉跄着进去了。摇摇晃晃烧了香,又趁庙祝没留神,摇摇晃晃爬上神台,一屁股坐在项羽边上,搂着项羽的脖子,拍着项羽的头,好像俩人是哥们,然后一阵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嚎:“大王你亏大了!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进取不得官啊!”说完又哭,泪如迸泉。庙祝怕他酒后闹事出乱子,好心把他扶下来。后来,据庙祝说,他举着烛台检查事故现场时,发现神像也激动得哭了。这话自然当不得真,八成是杜默哭多了抹上去的。
还有个唐朝的刘孝孙,也自问博学通敏,却横竖都不顺。最后郁闷到家,只好放了狠话:“古人说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卿相、得富贵,我看完全是书里在胡说八道。”
也许,人人都想活得既有钱又有闲,但如此两全其美的事跟做神仙一样,很难。有人知难而退,就去做隐士;有人知其不可而为之,只好拿层出不穷的郁闷来充实自己。其实,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喜欢郁闷的人和拒绝郁闷的人。明知会郁闷,还穷追不舍,那还是喜欢郁闷。隐士们高调拒绝郁闷,很高明,却不见得高尚,大家都跑了,来个大撒把,落得无官一身轻,可谁来建设国家?再说,不亲自做起来试试,又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隐士们喜欢拿自己不想做来搪塞,但能不能做好?很可疑。至少自己能否对官场恶浊免疫,就很不自信。
当年,庞统听说水镜先生司马徽在颍川,就不惜奔波两千里前往问候。当时,司马徽正在树上采桑叶。庞统就从车里探出头来,颇不以为然地说:“大丈夫处世,应当带金佩紫,怎么可以做女人之事!”
司马徽是老江湖了,不紧不慢地教训起这个毛头小伙子,说:“你且下车。你光想着进取,就不怕迷路吗?再说,难道只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才算大丈夫?”
什么才叫大丈夫的讨论,本是见仁见智的话题,无分高下。但年轻的庞统很敬重司马徽,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只说:“我是个野小子,这么深奥的道理我不懂。可如果不能亲自叩一叩洪钟,敲一敲战鼓,怎么识得其音响呢?”只有曾经沧海的人,才会感到难为水。难道能因此断定庞统就是低俗之人?
明朝的吴从先想了个办法,说:“志要豪华,趣要淡泊。”这的确两全其美,可做起来是高难度。做不下去就打退堂鼓的,有。
西汉时有个南方人叫龚舍,陪同楚王去朝见皇帝时,晚上就住在了未央宫。没想到在宫廷里也能看到蜘蛛,而且据他自己说,个头还不小,是只跟栗子一样大的红蜘蛛。这蜘蛛织了张大网,当然要做好本职工作,抓虫子时,一不留神就被龚舍看到了工作实况。
龚舍完全可以当作家,想象丰富,叹了口气,说了一番颇有哲理的话:“我的人生不也是如此吗?仕宦者,人之罗网也。我不能再虚度光阴了。”于是挂冠而退。因为一只蜘蛛就辞了职,看来这工作干得也算不上风生水起。当时就有人觉得这事儿很八卦,把龚舍闹得这一出叫“蜘蛛之隐”。
大道理谁都会讲,中国的古人会说“直至忘无可忘,乃是得无所得”。外国的古人会说“我们的需要越少,我们越近似上帝”(苏格拉底语)。可直到现在,人们也很无奈,南合文斗在《工作以后》里唱,为了经济基础,争分夺秒,为了上层建筑,笑里藏刀,没有精力武装自己的头脑,没有心情张望头顶掠过的飞鸟。看来这“志要豪华,趣要淡泊”的境界,能做到的真是凤毛麟角。物以稀为贵,当年的“竹林七贤”里,就出过一位。
说起“竹林七贤”,个个都是精英。人生的开始,在竹林里,七个年轻人笑傲江湖,还是很潇洒的,可后来上面一个文件下来,要大家站队,而且必须摆明立场。于是,有的装傻,没有被杀;有的不装傻,被杀;有的装傻,傻得不明显,还是被杀。只有山涛,既不装傻,也不充愣,做得还挺好。
晋武帝让山涛做宰相,他就积极推荐人才,为国家做贡献。但后来时间久了,眼尖的人就看出点门道儿,发现晋武帝每次给山涛的赏赐,总是比别人少。谢安就是那些眼尖的人中的一个,他在家里办了个学习班,喜欢拿一些时事给子弟们考试,有一次就考到这个题,谢玄得了满分,他的答案是:“应该是因为山涛想要的不多,所以赏赐他的人,就渐渐忘了给的少了。”
志要豪华,可以建功立业;趣要淡泊,可以无欲则刚。如果一个人真的可堪大任,又想过得快乐,就该逃名不逃世,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果一个人真的不堪大任,又想过得快乐,又何必逃世不逃名,身在江湖,心悬魏阙,身心两地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