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明刚
在故都的某个雪天里,突然想到老家江南的蓑衣来了。
满目彤云里,翻读一本江南的画册,心情一派宁静平和。那连绵的苍翠山峦,那层层叠叠的梯田,那高低错落犹如穿着蓑衣的房舍,总给人以平和与安详。
满目烟云,缭绕着江南的烟花三月。三月的江南,春光弥漫,而乡村小道上穿着蓑衣赶着牛群回家的牧童,总把一管缠绵的委婉的笛声传入我的耳鼓。而穿着蓑衣在微雨中插秧的山地汉子,则把一篇耕作图画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很少听到歌唱江南蓑衣的歌曲,江南的乡野之歌似乎除了采茶桃花和篱笆修竹外,就没有别的了。而蓑衣却依然沉睡在古典中:“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西塞山就在我的记忆中与我隔岸相望。这江南的景色一半是属于蓑衣的,这季节的一半还是属于蓑衣的。不光是春天,还有下雪的隆冬,独钓寒江的孤舟蓑笠翁,一直在我眼前描绘着悠远的江南山水。在风景中出没的穿蓑衣的人,不仅仅是牧童,还有渔人,他们都是志趣清雅的高人。一蓑风雨,一叶孤舟,一片兰桨,一弯明月,顺流而下,逐草而居,是多么潇洒逍遥啊。我常把穿蓑戴笠的人称之为隐士或佛陀,且看那蓑衣似乎张开诗歌或者哲学的虚玄的羽翼翩然飞翔在空明中,如神灵一般幽远而深邃。这是自由狂放的,是寒山诗中的极致,远峰、孤舟和烟雨萧寺,只是绝妙的陪衬。江南的蓑衣飘扬在诗意中。一袭蓑衣穿行在时空,犹如达摩的一苇渡江,把无限的禅机融入空濛和苍茫之中。
江南蓑衣是一种平常的极不起眼的家用物什,与镰刀、锄头和竹笠一起静默和谐地相处。在风雨中的劳作是艰辛的也是欢愉的,蓄满微凉的忧郁。当踏歌的农夫带着一身泥水,从田里山间归来,蓑衣和竹笠随即被挂在墙上,农夫歇息了,而它们则开始了默默的对话。蓑衣注定是蓑衣,竹笠注定是竹笠,似乎与主人一样无法逃避命运的摆布,无法摆脱生活的清寒。它们的主人一直向往着远方,但总无法走出这片山坳,他与他的老牛一起,在这片小小的田地间一圈一圈地跋涉着,总超越不了这历史因袭的圆周。雨中的蓑衣凝望着主人口鼻间升腾的气息,如雾般的慨叹着,幽幽地怀想着,难道主人真的没有幸福的愿望,没有丝毫改变命运的企图?
尽管如此,蓑衣还是会与主人相依为命、乐享清贫的。它害怕的是主人会在某一个时刻逃离,与它不辞而别。
江南的蓑衣有着和主人同样的劳累和憔悴。岁月的风刀霜剑早已撕裂了它的前襟。它毕竟诞生或者寂寞地消失在理想的记忆中,当它在尘封的空间被人翻捡、被人展示的时候,是否还惦念着主人日益苍老憔悴而衰败的容颜?
在更加繁忙的时日,主人来不及与它打招呼,就融入城市街衢的喧嚣里了。当他在难得的寂静时分一个人端坐,蓑衣的影子就清晰地浮现出来了,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难以拂去。在某个下着微雪的夜晚,在某个寂寥的街道上,在街灯的照映下,他忽然发现了久违的江南蓑衣的影子。在某个茶室和酒吧间,他看见蓑衣还有竹笠高挂在髹漆得艳红或者金黄的柱子和墙壁上,落满灰尘。那里不适合它们!主人想,此刻,它们仿佛像陪酒女郎,像示众者,像引颈自戮的罪囚。它们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啊!那些酒客茶客是不知道的。江南的蓑衣和竹笠经年地寻找,在远远地翘首远望。它们想,城市里总会下雪或者下雨,这样的念头能解除心头的焦渴。它们想,下雨了,主人就会重新穿戴起它们,潇洒地走过雨巷。
来自江南的主人躲在暗角,两眼噙泪。他在等待着内心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