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叶圣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合肥四姐妹,指的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以及张充和。若我是男子,能在四姐妹中选择一位,最想娶的不是最有名气的三姐兆和,而是小妹充和。
在不知道充和的存在之前,我以为闺秀这种生物已经在中国大地上绝迹了。完全无法想象,时至今日,在与我相隔数万公里的大洋彼岸,一位101岁的老人仍保持着上个世纪初的生活方式:每日晨起,即磨墨练字,吟诗填词,偶尔和同好们举行昆曲雅集,拍曲互和,以乐终日。
这位老人,就是现居于耶鲁的张充和。
她从遥远的民国走来,在旧时月色和习习古风中长大。她的名字,曾经和沈从文、卞之琳、俞振飞等人相连,一同成为那个年代的传奇。如今,故人早逝,时移世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永久地过去了,她却仍然选择活在她的时代里,在去国离乡数万里之外。这是一个奇迹,独属于她的奇迹。
和林徽因、唐瑛等民国名媛不同的是,张家四姐妹属于传统仕女。她们的爱好、才艺乃至心性都很“旧派”,即使时代再跌宕起伏,生活再颠沛流离,她们仍固执地保持着她们闺秀式的生活方式,时代影响了她们的生活轨迹,她们的生活本质却并未改变。这一点,在充和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她考北大,国文是满分,数学却拿了零分;
她嫁给了洋人傅汉思,可他是个汉学家,对中国历史比她还要精通;
她在美国的耶鲁大学任教,教的却是中国最传统的书法和昆曲;
她常和一位叫咪咪的美国女士切磋中国艺术,后来那位女士成为了比尔盖茨的继母;
年少的时候,她在苏州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如今,她仍在耶鲁的寓所和人拍曲。她的箱子里,珍藏着乾隆时期的石鼓文古墨,她的阁楼上,摆放着结婚时古琴名家赠予她的名琴“霜钟”,她亲自莳弄的小园里,种着来自故乡的香椿、翠竹,芍药花开得生机勃勃,张大千曾对着这丛芍药,绘出一幅幅名画。
张大千甚至还给充和画过一幅仕女图,画于抗战年代。画中的充和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身着表演昆曲的戏装,云髻广袖,似要凌风飞去。
也许很久以后,回顾中国艺术史,充和留给后人的印象,就是这么一个淡淡的背影吧。即使是在最好的年华,她也似乎无意正面展现她的美。
充和出生于合肥一个大家庭,曾祖父张树声曾是淮军将领,官至两广总督。到了充和父亲张武龄这一代,已经“弃武从文”,他索性离开了合肥,在苏州创办了乐益女子中学。
充和是在上海出生的,在生她之前,母亲陆英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所以充和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惊喜。她一生下来,就被叫做“小毛姐”,意思是最小的姐姐,陆英实在是盼望后面能有个儿子了。充和生下后母亲没有奶水,整日啼哭,陆英又要彻夜照顾婴儿,又要管着一大家子人,十分疲累。
充和的一个叔祖母心疼陆英,主动提出想收养小毛姐,但提出要找人算一卦,怕自己命硬妨害到小孩。陆英爽快地说:“她有自己的命,别人是妨不到的。”就把充和交给了叔祖母。后来充和回忆说,这是因为母亲心大,考虑到叔祖母没有后代,需要过继个孩子做继承人,陆英之后还将四儿子宇和也过继给亲戚了。
叔祖母把还只有八个多月的充和带回了合肥老家,在那里,她一直生活到十六岁。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很有见识,相当重视小充和的教育。她曾经为充和请过一个先生,那位先生科举气很重,爱教充和骈文之类,她觉得很不满,就给充和换了一个老师。这位老师名叫朱谟钦,是吴昌硕的弟子,既有才学也很开通,他教充和学古文,是从断句开始,一上课就交给她一篇《项羽本纪》,让她用红笔断句。他还专门编了一本同音异义词的书,用来解释词义。
充和很喜欢这个先生,喜欢的原因之一是“他主张解释,不主张背诵”,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居然没有想到骗我的古墨”。充和的一位长辈曾经给过她几锭古墨,她用来练字,朱先生见了,提醒她说:“你小孩子家写字,别用这么好的整墨,用碎墨就行了。”古墨的价值是很高的,充和初到美国生活困窘,忍痛出售了珍藏的十方墨,当时卖出了一万美金。
朱先生还专门弄来了颜勤礼碑的拓本,教她练字。充和说,颜碑用来打基础是非常好的,直到年老,她每过几年都要临一次颜勤礼碑。可惜后世的颜碑拓本都是经过裱过的,字体太肥,临摹起来完全走样了。
对比起《牡丹亭》中那个迂腐的先生陈最良,朱先生真是再可爱不过了,难怪春香要闹学了。那时的教育是先生和学生朝夕相处言传身教,充和随朱先生从九岁一直学到十六岁,这七年间,朱先生也只有她一个学生,他留给充和的,应该不仅仅只是深厚的国学知识。
叔祖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充和回到了苏州九如巷。父亲创办了女学,三个姐姐受的是中西结合的教育,这和充和的私塾教育是完全不同的。姐姐们更为洋派,充和的旧学功底则最好。
少年时姐妹间发生了一件小事,从中可以看出她们不同的个性。充和回来后有次被分给二姐允和做学生,允和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王觉悟”,还自作主张把这个名字绣到了充和的书包上。充和见了很不悦,反问道:“哪有人改名字,把姓也改了的?”一贯机灵的允和哑口无言,只得把绣的字一点点拆掉了。忍不住吐槽一句,王觉悟,这个名字真是又红又专啊。
相对于三个姐姐,充和反而和弟弟宇和相处得最好。宇和小时候也过继给亲戚了,这时两人都刚刚回苏州的家生活,宇和个头大,心细,对这个小姐姐格外照顾,常常带着她到处玩。
苏州生活让充和的人生路上从此多了项终身陪伴的爱好——昆曲。张武龄和陆英都是戏迷,张武龄还特意请来了苏州全福班的尤彩云来教孩子们唱戏,受此影响,女儿们也喜欢上了昆曲。
四姐妹中最迷昆曲的是大姐元和,她特别喜欢登台表演,后来甚至嫁给了名小生顾传玠。充和呢,更多的是将昆曲当成“玩儿”,她曾说:“她们喜欢登台表演,面对观众;我却习惯不受打扰,做自己的事。”在苏州拙政园居住时,相传她夜晚常常一个人在兰舟上唱昆曲。
{#page#}
汪曾祺在回忆西南联大的往事时,也提到过充和不爱扎堆的特点。在文章中,他写道:“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录像,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年轻时候的充和唱起昆曲来,是怎样的娇慵醉媚,难以胜情,幸好张大千以一张仕女图留住了她的风姿。我们只知道,抗战年代,她凭着一出《游园惊梦》,惊艳了当时的重庆。上个世纪80年代末,为纪念汤显祖诞辰三百周年,她回国和大姐元和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仍赢得了满堂彩,其中一张剧照被俞平伯评为“最蕴藉的一张剧照”。
二十一岁这年,充和以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北大破格录取。
当时她怕考不上,报考用了个化名“张旋”,进校后胡适碰到她时曾说:“张旋,我记得你数学不大好。”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可能要被清退了,系里老师安慰她说,胡适那是吓唬你的,都进来了还要补什么补呢。
北京大学国文系,张充和听过胡适讲文学史和哲学史,钱穆、俞平伯、闻一多都是她的老师。但充和对学校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北大旁边的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开课,她经常前往聆听。之后她退学了,患肺病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她对学校里的政治集会、共产党读书会之类的活动不感兴趣。
退学后,充和曾随沈从文一家去过昆明,跟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再后来回到北京,她还是住在沈从文家里。在她眼里,这位三姐夫是个不爱说话,但很有才的人。我一直觉得,四姐妹中,允和、充和对沈从文的理解不在兆和之下。沈从文去世后,远在海外的充和发来悼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寥寥十六个字,却写尽了沈从文一生,充和可谓沈从文的知音之人。后来这十六个字被铭刻到了湘西沈从文的墓碑上。
抗战爆发后,充和到重庆教育部礼乐馆工作,结交沈尹默、章士钊等名士,并师从沈尹默学习书法。沈尹默说她的字是“明人学写晋人书”,评价很高。在苏炜的《天涯晚笛》里,说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沈尹默为人很有绅士风度,一次坚持要送充和去坐公交车。他高度近视,充和担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特意没上车偷偷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平安返家才离去。这对师生的作派,听起来像《世说新语》中一流人物。
书法可以说是充和一生至爱。她曾说,自己不爱打扮,不喜欢金银珠宝,但笔墨纸砚一定要用最好的。由于长期练习书法,她年老了臂上肌肉仍有如少女般有力。在重庆那段时间,哪怕是经常要跑警报,她仍然坚持书写,防空洞就在桌子旁边,她端立于桌前,一笔一划地练习小楷,警报声一响,就可以迅速钻进洞中躲避。
谈到女子,总绕不过一个情字。充和最初为大众所知,就是源于一段情事。
情事的男主角大家并不陌生,他是当时有名的诗人卞之琳。相传那首知名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就是诗人为充和所作。
卞之琳是沈从文的密友,那时充和正住在姐夫家里,两人得以相识。于充和,只是多了一个如水之交的朋友,而于卞之琳,却多了一个终生倾慕的女神。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几乎成为了当时文学圈内公开的秘密。他持之以恒地给她写信,甚至在她出嫁后去了美国,仍孜孜不倦。他苦心收集她的文字,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香港去出版。他追求她长达十年之久,直到45岁才黯然结婚,对她的爱恋,持续了大半生。
可是,多年后,和朋友兼学生苏炜谈到这段“苦恋”,张充和说:“这完全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说苦恋都有点勉强。我完全没有和他恋过,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他精心写给她的那些信,可能有上百封,她看过就丢了,从来没有回过。她以为这样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给她写信。当苏炜问到,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呢。充和回答说:“他从来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
在充和的印象里,卞之琳人很不开朗,甚至是很孤僻的,性格又收敛,又敏感,属于“不能惹,一惹就不得了”的类型。所以她总是不敢“惹”她,从来不敢单独和他出去,连看戏都没有。之所以传出苦恋的传言,可能是因为当事人表白和拒绝的方式都太委婉。
卞之琳不是充和喜欢的类型,她喜欢性格开朗单纯的人,后来选择的傅汉思就是这种类型。除了性格外,卞之琳的才华也打动不了充和,他当时是以新诗闻名诗坛的,可充和没有被卞之琳和他的诗歌所吸引,她认为卞的诗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够深沉”,“爱卖弄”。没办法,教育背景和审美追求都不同,在旧学中浸淫一生的充和对“明月装饰了你的梦”实在是欣赏不了。
可叹的是,卞之琳从未停止过对充和的这份倾慕。1953年,卞之琳到苏州参加会议,恰巧被接待住进了张充和的旧居,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痴情的诗人翻空抽屉,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居然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于是宝贝一样地取走,保存了二十余年。1980年卞之琳访问美国时,与充和久别重逢,将词稿奉归原主。充和说他只不过是单相思,可纵然是单相思,能够持续如此之久,感情如此浓烈,即使得不到回应也足够动人了。
1948年,充和在炮火声中嫁给了傅汉思。那一年,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和傅汉思也是在沈从文家里相识的,一开始,傅汉思是来找沈从文的,后来就专门来找她了,连沈从文的儿子小虎都亲昵地叫他“四姨傅伯伯”。
在重庆的时候,章士钊曾向张充和赠诗一首,将她比作蔡文姬:“文姬流落于谁氏,十八胡笳只自怜。”这令张充和很不高兴,她觉得这样比喻是“拟于不伦”。直到嫁给傅汉思后,她每每自嘲道:他说对了,我是嫁给了胡人。
对傅汉思这个终身伴侣,充和是满意的。她提及他的次数不多,说汉思是个单纯的好人,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巧的是,这对中西合璧的伉俪称得上志同道合,他们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充和说汉思的汉学修养很深,对中国历史比她还要了解,写起文章来一篇是一篇,让她很服气。
这段婚姻对充和的最大影响是她终于选择了远渡重洋。1949年,整个中国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充和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在未来的中国缺少梦想的空间。
“应该让那些‘弹性大,适应力强’的人去接受社会主义革命。”带着这样的想法,充和和汉思在上海搭上个顿将军号前往美国,随身带着一方古砚,几支毛笔和一盒五百多年的古墨。
这个最着迷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最终却选择了去国离乡。她离开的时候还预想不到,二十多年后,她所着迷的文化在故国大地上被粗暴地清除,三姐夫沈从文被迫去扫女厕所,二姐夫周有光下放到农场。而孤悬于海外的她,反倒保存了一方传统文化的小天地。天地虽小,但能够容下一个优雅而干净的灵魂,已经足矣。
充和对自己的吟诗作词,有一个特别有趣的比喻,她说自己写东西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
说这句话时,她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老小老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真是一派天真,可爱极了。
充和一生醉心艺术,但始终保持着老派人游于艺的态度,书法也好,诗词也好,都是写了就写了,没想过要结集出版,更没想过要去抢占艺术史上的一席之地。
她很早就开始了写作,随写随丢,一生中从未主动出版过任何著作。倒是那位暗恋她的诗人一片痴心,私下将她发在报刊上的作品都收集起来,拿去香港付印。在耶鲁任教时,一名洋学生自费给她印了本诗集,名字很美,叫《桃花鱼》,装帧也很美,收入的诗只不过寥寥十几首。她百岁时,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了一套张充和作品系列,分别是《天涯晚笛》、《曲人鸿爪》和《古色今香》,收录的其实都是些充和无意中留下的零光片羽。
充和本是无意于以著作传世的,做什么都是随兴而至,她曾经说过:“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苏炜回忆他和洋学生向充和学书法时,充和经常用清水在纸上写字教他们,他们试图游说她用墨写在宣纸上以图保存,不料一向温和的老人居然生了气,坚持就要用清水写。
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上写着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充和,也是这样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啊。写的过程就是消失的过程,像飞鸟掠过,天空却并没有任何痕迹。
不过,充和这样旧派的人,未必会喜欢这类新诗风味的句子。她自撰的诗中有一句意思和此相仿,足以概括平生: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这一曲微茫,正是民国年间的古韵遗响。随着那个年代的远去,已成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