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光里我记忆最深的是那一年。那年我十五岁,考取了县城的一所重点高中,这在我们山旮旯里,可是个不小的新闻。年少的我便有些轻狂起来,进校后,根本不把功课放在眼里,一有空,就溜到街上网吧玩游戏。
网吧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在众多网虫里,他好像独独对我看不顺眼。我一去,他总忘不了教训几句:“你这叫玩物丧志,懂不?”老板赶顾客,真傻冒!我也懒得理他,仍一如既往,沉浸在我的游戏里。
临近期末的一个星期六,我正痴迷于“暴力摩托”。要知道,那时我们村,就村部有一辆真格的摩托车。光那“笛笛”的喇叭声就羡煞我也。县城的摩托也不多,三三两两,多的是自行车、公汽。那时,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哪天我有钱了一定要买辆玩玩。这游戏恰好暂时满足了我的心理需要。我或提速,或飞车,或丘陵或沿海,玩得正过瘾,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喊:“好玩,本好玩。”我猛一回头,父亲竟站在我身后!那时刻,我仿佛做了贼一样,无处可逃。我连忙起身,垂手而立,耸拉着脑袋,习惯性地等着父亲的责骂。
父亲却一反常态,把我按坐在椅子上:“来,平子,来教我玩。我也想摩托这玩意儿。”我做梦也没想到,父亲竟然没骂我,简直破天荒了。“平子,你父亲是个乡巴佬,啥也没玩过。我们庄稼汉,也甭想买这个了。正好,你教我玩这个游戏,过回瘾。”父亲又催促道。我便教他哪是鼠标,哪是方向键。手把手地教他操作:如何飞车,如何拐弯。
父亲一学就会。第一关眨眼就闯过去了。“下面咋办?”父亲又问。我又教他升级。他一下子玩到了第二关,过隧道时,却翻车掉海了。父亲叹了一口气。“不急,”我劝道,“反正这是假的,你不还坐这儿吗?没淹死。”父亲笑了笑。“真的呢。”他拍拍大腿道。“是的,拐弯时我太急了,应该减速。”父亲似有些自责,又埋头玩起来,“呜——”
孰料第五关时,又被后面的摩托车手一棍打倒在地。“咦,还有打人的!”父亲感到很稀奇。“我只顾着跑我的,他们跑不赢,就打人,算什么!”父亲有些不满。我教父亲以牙还牙,也按键踢人。“我也可以踢他们!”父亲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于是,父亲双手并用,左右开弓,又一路过关斩将。
可是,到了第八关,无论怎么全神贯注,父亲还是未能闯关。“唉——”父亲又叹了一口气,便急着要结账邀我出来。父亲递过去5元一张的毛票,挑起门口的担子,跟网吧老板打了声招呼,一副很熟的样子。
在街上,我们父子俩并肩走了好长一段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没过第八关,父亲的自信心是不是受到了打击?我暗自思忖。
父亲下意识地挪挪肩上的担子,他是进城卖柴的。平时在家,父母农闲时便上山砍柴,锯成一截截,劈作一片片,捆结实了挑到城里卖。家里就是靠这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供我们兄妹三人读书。
我说要接过父亲的担子,父亲却说不用,免得把我正在长的身子骨压坏了。找不到合适的话头,我们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走着。终于到了,父亲放下担子,熟练地过称一称,接过一个老主顾的钱:才6元8角。
砍下山,劈成片,挑几十里远的路,才6元8角钱?我眼里分明有泪在转。我瘦弱的父亲呵,你……鼻子一酸,我有些哽咽了。“父,我以后,再,再不玩游戏了。”我嗫嚅道。“哦,不玩了?”他问。“嗯。”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过,玩玩也可以,玩游戏还能让人明理呢。”父亲说。我不解地望着父亲。“首先,玩时要专心,心中不能有杂念,就像种田一样,要把稗草扯起来,庄稼才能长得好。分了心,摩托车就不听使唤。第二个,拐弯时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就会翻车。过第三关时,就怪我心急了。第三个,赛车时,跑你后面的选手要是把你绊倒了,你就不利,你得防着点。那年民师转正,我就吃了这个亏。按分算的话,应该是我转,结果排我后面的人捣鬼做了手脚,他转正了,我就得种一辈子田了。第四个,不能只想着害别人。过第八关时,我总心想着怎么把对手踢翻打倒,结果没害着别人,却害了我自己。总之,要专心,要静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慢条斯理地说着。
我第一次听见父亲说这么长的话。一生与庄稼为伍,憨厚老实的父亲,竟然懂得这么多大道理!父亲的一番提醒,如同醍醐灌顶般,让我猛然醒悟。忽然之间,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