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希
我并非从小就和父亲很亲近。这个人一直在那里,忙着上班,下班忙着做饭。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也几乎从不监督我的作业。每逢我被我妈暴打,他总是站在我妈那边。某次我被罚跪搓板,趁着父母在外间忙碌,我稍微挪到不那么硌的地方,一个人兼报幕和唱歌,开了一场个人演唱会。父亲进来拿东西,冷笑一声:“哟,你还挺乐呵,多跪会儿吧。”
父亲身上确实有种马仔的气质,跟我妈相比,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在我青春期最暴戾的时候,我也从未把他当成泄愤的对象。那段时间,真正陪伴我成长的,是父亲订阅的大量杂志。在那个偏远的厂区,我怀疑到底能有几户人家订阅《世界美术》《十月》《收获》《小说选刊》这样的杂志。我甚至都怀疑我父亲是否能完全看进去。他还买了非常昂贵的唱机,有大叠黑胶唱片,但很少见他凝神细听。他似乎偏爱俄罗斯文学,看过能找到的所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对那段时间风靡的森村诚一和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也从未落下。不过我追问过他看后的感觉,他茫然答道:“忘了。”我旁敲侧击,最后确认他在看完小说后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故事、书名和作者名忘个干净。我曾经向他抱怨《世界美术》中有一幅蒙克的《呐喊》非常可怕,我都不敢一个人进里屋,就因为柜子上的一本杂志里藏着这幅画。父亲很疑惑—他不仅对那幅画毫无印象,甚至对我说起的那本杂志放在哪儿也全无概念。
我妈和父亲是在军队恋爱的,我妈当时在宣传队里,是个小范围内很红的民歌手。照她的说法,追她的人很多。如果那会儿她拍的照片并不失真的话,这个说法倒也可信。父亲当年不过是普通士兵,不大说话,从条件上看,他除了有出身好的优势之外,并没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据说他坚持观看有我妈参演的所有演出,而且永远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最热烈地为她鼓掌。大概就是这个坚持的姿态打动了我妈。在我妈因为出身问题被迫离开军队之后,他打了20多次报告,终于追随我妈来到了这家三线建设的工厂。如果他留在军队,会有更好的前程;如果他转业去了机关而不是这家工厂,情况也会好很多。我妈当年住在厂区边上的宿舍。依山而建的小平房非常简陋,晚上还能听见狼嚎。父亲顽强地践行了他的承诺,他在我妈最困难的时候,排除一切困难跟她在一起。
任何时代都有动人的、坚忍的爱情,只不过不被记录的爱情、完美的爱情,通常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我猜想父亲是不喜欢那间他工作的工厂的,因为他在那里全无机会。转业干部中他并不是资历最深的,其他人都有一官半职,只有父亲例外。这部分缘于他暴躁的脾气—我亲眼见他当面骂科长“马屁精”。他全部的好处都留下来给了我妈。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对女人如此谦让、容忍和宠爱。他欣赏我妈的一切,只有一次,因为我妈赶时髦把辫子剪了烫了个大花,他气得一天没跟我妈说话。
我怀疑他是在我成长的某天才发现我的—那么像我妈,只不过更健壮,更顽劣—在此之前,我不过是这个婚姻的产品,和其他人婚姻中的孩子一样。但这之后,我在父亲眼里便是一个独立的珍宝。我也怀疑,他订阅了那么多杂志,看了那么多小说,在心底里不过是要表现自己与这家工厂格格不入、他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虽然他并没有记住他看过什么。这些不同甚至都没有对他的人生和追求有太大的影响。
多年以后,我找的男朋友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包括我父亲。但是我坚决地跟他在一起,并于10年后结婚。他在外形上没有优势,但是在和他熟悉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和我父亲是一样的人。我选择了一个跟我父亲相似的伴侣,这并非是理性分析的结果,大概是下意识的决定。我以这个选择向我父母的婚姻致敬,这是对我父亲最大的赞美。
我猜,这一点,他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