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冬天是萧瑟寂寥的,其实,只要下雪,即使是天寒地冻、万花纷谢、万木凋零的北方,也会像喝了还魂汤一样活起来的。生活在北方的我,自小就对雪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若是哪个冬天没有雪,就会觉得生活像菜里没放盐——淡而无味。一旦久盼的雪花飘起来,就好如灵魂也跟着飘舞一样,说不出的美妙惬意。雪花,犹如精灵和天使,一次次给我带来欢愉、带来好运……
1977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勤,三天两头便来一场,田野里、山坡上总是白茫茫一片,村道上、院子里刚刚清除完毕,新雪又落满了。
掌灯时分,我们家还没吃晚饭,母亲刚刚把热腾腾的一盆高粱米稀饭端上饭桌,后院丁家三姑就颠着一双小脚领着她儿子国新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她在堂屋地中央跺跺脚上的积雪,没来得及扑打扑打头发上、身上的落雪,便冲着我父亲大声说道:“他大舅,你说今年冬天雪咋下得这么勤呢?都说瑞雪兆丰年,我看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景,你说呢?”
父亲立刻接过话茬:“是啊,三姐,我也这么看,‘四人帮’打倒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邓大人又领导国家了,不搞政治运动了,大家都可以好好过日子了,那些被打倒的老干部也开始平反了……全是好事啊,你说这年景能二五眼吗?”
三姑简单地朝母亲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又转过脸看着父亲,“是啊,我家在省城工作的远房亲戚来信说国家恢复高考了,你听说了没有啊?”
"是吗?”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父亲也怔住了,半天不知道说啥好,一连几天的大雪,机械厂放假,他就没去上班,竟没能及时得知这天大的好消息。“你明天上班时赶快去公社教育办详细问问,顺便给孩子们把那个什么志愿书领来,也不知道像我们家这样成分不太好的让不让考?”三姑一脸焦急。
我本来刚要拿饭勺盛饭,怀疑耳朵听错了,继而知道是真的,感觉不啻听到了一声春雷,“好啊!”我差一点跳起来。我和国新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兴奋地抱在一起,在屋地里转了好几个圈。上大学,这美好的憧憬,就像深不见底的井壁上长出的树芽,在不见阳光的幽暗里潜滋暗长了许久许久,此刻,仿佛忽然间从云隙间洒下一缕灿烂的阳光。文革时期不仅大学停招了,就连高中也被废掉了,初中改为九年一贯制,后两年还全部变成了专业班,学生们整天不是去农村,就是去工厂接受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再不就是搞大批判,上大学只能是深埋在学子心底里的千年古莲子,苦苦地等待着伸枝展叶开花的日子。不曾想,在这个雪夜里,大学恢复招生的消息,竟然同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飘落下来,落在我们的头顶,落进我们滚烫的心里,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呀!
国新理科很好,小学五年级时就曾独立研究出一个计算三角形面积的新公式,寄给了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研究所给他回过信,肯定了公式的正确性,告诉他尽管这个公式已经有人先研究出来了,并且该公式和现行公式比较起来不够简便,希望他别灰心,继续保持这种难能可贵的钻研精神,并祝他有更大的进步。和他相比,我的优势在文科,由于在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的那段时光里,翻到了爸爸的书箱子,阅读了许多课外书籍,因而对文学、史学、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上初中就开始练习诗歌创作,虽然每次给市报社和县广播电台投稿总是被退回,但每次作文都一定会被语文老师作为讲评作文的范文。
“看把两个孩子高兴的?也不知道这回论不论家庭成分。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天,要是不论成分多好啊,那我们家国新可就有希望了!他大舅,你可要好好帮我们打听打听!”此时的三姑仿佛看到了他们家国新考大学的榜文,脸上洋溢着喜悦,但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里却还漂浮着一丝丝焦急和忧虑。
父亲连忙应承明天去公社咨询并领取志愿书,三姑露出些宽慰,接着又说了一些客套和感谢的话。见我们还没吃饭,谢绝了母亲要她脱鞋上炕的邀请,抓过母亲的烟笸箩往铜烟锅里装满了烟末,点上,一边吐着呛人的烟雾,一边匆匆告别,那个被雪水浸湿了的小小发簪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像一只铁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