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总是在冬至前后吹得特别彻骨,它如约而至,扫荡着稀稀拉拉的麦田,以及来年开春准备种玉米的棉花茬地。原野上,孤零零的村庄,在寒风吹彻里簌簌颤抖。怒指天空的树枝在摇曳着、挣扎着、哭诉着,有时还发出令人恐惧的“呜呜”哀嚎。天空中浓云不开,晦暗苍茫。田野上生机不见,荒凉萧瑟。这一年,我正好八岁,严重缺乏营养的身体羸弱不堪,那颗善感的心灵,也在寒风吹彻里,觳觫欲灭。
我第一次感到,苏北的寒风,是如此的奇冷彻骨,它从我的骨缝中呼啸而过,似乎要把我的血肉冻结,把我的灵魂席卷而去。
在这寒风吹彻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幸免于它的冷酷,即使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件也概莫能外。那摇摇欲坠的祖屋,在寒风吹彻里,四处漏风,奄奄一息。寒冷从老鼠洞里,从纸糊的窗户缝隙中,从没有来得及修补的屋顶上,从裂开的土墙坯子里,或急或缓地蔓延开,让祖母和我们无处躲藏。那匍匐在门前的草堆,在寒风吹彻里,草絮飞舞,静默悲哀。这个冬季,它注定将化为灰烬,帮助这家人,努力地走出这个酷冷的冬天,草堆在风中呜咽着,发出将死前的悲鸣。从夏天开始,由我一直割草喂养的那只小羊,像我一样的羸弱,在寒风吹彻里,它孤独无助,不时地发出“咩咩”的凄惨叫声,它好像已经预感到,就在这两天,父亲要将它偷偷地买给邻村的二麻爷,换点钱给祖母买药。而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小羊将被屠宰,然后,偷偷地运到县城卖掉。
xxxx年的冬天,好冷啊,我和我周围的一切,注定逃不过这场彻骨的寒风。
眼睛已经瞎了的祖母,躺在破被絮里,簌簌颤抖,这几天因为寒冷,她的心头病又犯了,不时呻吟着,她用细如游丝的声音乞求着父亲:“小大子,我心里疼啊,你如果孝顺,就把我勒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疼啊……”父亲只是搓着手无可奈何,泪水挂满丘壑。我坐在床边,拉着祖母枯枝般的手,万箭穿心。其实,我身体比奶奶好不了哪里去,夏天几场疟疾,把我折磨得骨瘦如柴,长期的营养不良,让我眼睛里常常闪着金光,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片头五角星的光辉。我默默地思考着,如果祖母去世了,我该能活多久。幼小的心灵,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而只剩下对苦难的容忍和咀嚼。很多年后的1989年的冬天,也是一个寒风吹彻的傍晚,当父亲带着我跪在祖母坟前烧纸,给她老人家送寒衣的时候,父亲嚎啕大哭地说:“妈妈,儿子无能,儿子穷啊,不能治好你的病啊!”那时候我就想,“贫家无孝子”,这不仅仅是属于我父亲一个人的悲哀,而是属于所有在贫困中挣扎的生灵的共同悲哀。
在这场寒风吹来之前,公社电影队来我们大队放了一场电影,电影是《南征北战》,我已经看过三四遍了。正片前的新闻纪录片,放的是毛主席在xxxx年2月会见第二次访华的美国总统尼克松的内容。毛主席老态龙钟,步履沉重,像我祖母那样垂垂老矣。在电影散场的路上,本家四太爷走在我前面,悄悄地对父亲说:“毛主席路都走不动了,看来……”四太爷没有往下说,但扛着板凳的我,分明知道他不说的内容。我的心不禁猛地往下一沉,空荡荡的,一点着落都没有。回到家里关上门,我惊恐地问父亲:“毛主席死了我们怎么办?”没等说完,父亲一把捂住我的嘴,慌乱地出门看看有没有人偷听,回来小声地对我说:“作死啊,你!”第二天早上起来上学,我一直心情沉重,一整天都没有说话,贫穷和苦难让我过早地醒事,那颗幼小的心灵,几乎不能承受领袖老去的事实。
寒风一直在吹彻。父亲在寒潮来临的第二天傍晚,把小羊偷偷地卖给了二麻爷。第三天上午,二麻爷被县公安局以投机倒把罪押解到大队关押。父亲也被叫进大队部,被治保主任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治保主任还活着,不便写出姓名。他的儿子和我熟,在县城红旗路卖水果),槽牙都松动了。他绝望地交出了卖小羊得到的五块七毛钱。治保主任当时三十多岁,是转业军人,非常要求进步。
批斗会是在我们小学开的,二麻爷和父亲被民兵押解上台,二麻爷是被绳索绑着的,我父亲没有被绑。两个人像寒霜扑打过的向日葵,低头站立,丝毫不敢造次。大队的团委书记宣读了批斗稿,义正辞严,大声声讨投机倒把分子。我坐在一年级的人群里,感到同学们都在看着我,如芒在背,局促不安,抽搐的心似乎要炸裂,唯有低头默默无语。治保主任突然打断了团书记的声讨,不无讥笑地对着全体师生和各生产队的群众代表说:“我说怎么总有一个学生低着头,不听批判,原来是投机倒把分子的孝子贤孙。”说着,他跳下用课桌搭起来的批斗台,把我一拎,像拎动物那样,拎到批斗台上陪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