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这诗意我是喜欢的,也喜欢其中的意韵和幽深。
但倘若这深深的庭院属于我,居住着,却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那种幽深,那种曲折回环,苍苔,古瓦,青石条,石板路,所成的古朴厚重的气场,阴气煞气足以割裂阳光,压缩成厚重的绵絮,透着看不见的机灵和古怪,总有阳光流不到的角落,显得阴冷、潮湿,有股发霉的异味。虽寂静,心灵却无法宁静,荒诞的意念或者幻想从始至终不离脑海,不时就跳出,包围着自感愈来愈渺小的自我。譬如我故乡老屋对面的李家老宅,后大院院子套院子深深的庭院,我常常仰望,看着带着鸽哨的鸽群消失在成片的灰瓦房大院,无声无息,我甚至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也许是从小的一种习惯,或者骨子里的因素,我还是喜欢自家浅浅的、阳光一下子穿透的庭院,从街门到院落,乃至一出水的平房,毫无遮拦,一眼望穿。庭院简单,干净,包括所经过的几十年的岁月,都清澈见底。但一花一木,一砖一石,亲切之外,似乎又透露着悠然心惠的禅意。这小小的庭院,在我母亲的经营下,总是充满人气,也充满生机,又不失幽雅宁静。说实话,我喜欢,从小,到如今,这庭院,早成了记忆,我还是喜欢。
现在,在这座所谓的花园小区整整生活了十年,按理熟之又熟,但常常有一种陌生感,看着看着,距离愈拉愈远,仿佛压根儿就不认识似地,我不知道哪一片土地属于我,哪一扇窗户是我家的窗户,无法分别。我不由地想到那座遥远却似乎很近,虚幻却仿佛真实的庭院,似乎从未远离,一直在我的身边,浮岛一样漂浮着,伸手可触。不要说忆想中,就是睡梦里,不管是何时发生的事,大背景几乎都是那处熟悉的故乡庭院。
闭上眼,都不会走错的庭院,虽然那儿早已成了一片坑坑洼洼的废墟。但那格局,已成为脑海深处的定格,像镶在框里保存下来的老照片。
有一条窄逼的路,从两边相对着,都能走进我家的庭院。从东边出邓家巷南口,或沿大路走来,扶级而上,也就七八个台阶,就走上院落土墙外通往街门的小路。路虽窄,但还算平坦,一边紧靠院墙,另一边就是断崖了,是用碎石块砌起的壁,也就是说大路依势修在了沟底,而我家庭院也依形建在了相对平整的崖头上。同样从西边爬一截坡,很近,咫尺远就到了街门楼前。父亲在外地工作,每年雨季前和上冻下雪前,母亲就带着我们扛着家里所有的工具,铁锹、铲子、锤子、簸萁等,将大路上属于我们的小路平整修理,石壁有松动处,找石块塞紧,台阶朽烂的坑泊儿,用水泥和沙石补上,西边的斜坡,垫上炉灶掏出积攒的灰渣,洒水,踩实,成了硬梆梆的捶灰路,防下雨天黄土地打滑。至于清扫,几乎每天清晨我奶奶或我妈在大路上行人稀少时,早扛着大扫帚扫得一干二净,顺便将尘土收拾到粪堆。几十年都是这样度过的,除了苍桑,似乎没有多少变化,简单,宁静,就像所流过的日子。
进街门前,还要踏上三级本来打磨粗糙又历经岁月磨砺更加粗糙的青石台阶,才到街门楼下,推开两单扇虚掩的木门,就看见了景色层叠还算空旷的庭院。街门楼是老杨木的,风吹雨淋早变了形,裂开深深浅浅的蚂蚱眼儿,像庄稼人的手掌。原先不止一次上过色,红的紫的,后来再也没法上色了,还留着过去斑斑剥剥的油彩痕。门道并不入深,外檐下仅容两个大人站着说话,鼻尖都快碰着了,我们四个小孩坐着玩扑克,膝盖紧挨着,扑克牌只能放在大家的腿上。内门檐更短,刚刚苫住超出门扇的插闗,免遭雨淋。这就是乡村最普遍的小门小户。
一入庭院,就平坦多了。但东院高,西院低,习惯上叫上板院、下板院,原本是两个院子,中间是一道并不太高的土板墙,上面有续了几层泥基,东院依板墙盘着一溜鸡窝兔窝,也是房一样的一出水,上上下下穿墙越脊如走平路,原本是三爷爷和我们两家的,后来归了三爷爷,再后来都属于我们家,拆去了上边的泥基,就剩下半截低矮的土板墙,中间还开了两个豁口,基本上成了一个大院子。东院有街门,常年锁着,除非拉回自留地的谷黍豆苗,在东院凉嗮碾压,再就是两年拉半车炭,就近转腾,平时基本不开,还走原先的正门。
到我记事时,爷爷奶奶已老,家中的大小事物都由我妈做主,庭院的格局作了调整,变了样。一进院,原先是就地砌起的花池,很不起眼,我妈让我们帮着,牺牲了几个午休,到南梁头砖窑捡了五平车半头砖,在原先的花池上垒了个四方的台子,水泥勾边,中间填熟土,种了花,像大户人家的照壁一样漂亮。又将东墙下菜园西门堵住,东墙挖开道豁口,改成菜园的门,又将挨东耳窑的院墙打通,两个庭院至此成为一体。拆去东院墙根下多余的鸡窝兔窝,平整成菜畦,和西菜园连成一片。东院东墙根下,育了一溜红姑娘,是宿根的,每年春天,自动发芽长叶,秋天结满绛红的果子,和高高的葵花交相辉映,一高一矮,形成一道很美的风景。南墙茅房边栽着一圈洋山药,也是宿根的,杆高叶大,将茅房完全掩隐在绿荫里,茅缸不用时盖着,臭味散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