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个子不高,圆圆的脑袋上没多少头发,圆圆的脖子,圆圆的金鱼眼。走路喜欢背着手,肚子也是圆圆的。腿、胳膊都是圆圆的。反正老邢让人看上去就是个圆圆的人。老邢是我母亲的同事,母亲让我叫他邢伯伯。其他人,包括那些和老邢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同事都叫他老邢。
我不满周岁时就认识老邢。当然应该是老邢先认识我,那时我还不记事。听说我抓周时的物品清单就是老邢开的,有笔、书、算盘、碗、钱包、粉盒……等等。母亲说我几乎抓过了所有的东西。最后抓的什么,父亲和母亲的看法不统一。母亲认定我抓的是笔,告诉老邢,老邢说:“好!好!”
小时候偶尔跟母亲去他们单位里玩,母亲的同事们都很喜欢我,说我长得像洋娃娃。因为我小时候头大,脖子显得很细。老邢就说我是“三根筋挑着个头”。我认为老邢说的不是好话,便不喜欢他。
老邢很会讲笑话。每次中午吃饭时,同事们都围在他身边听他讲笑话,有时还会笑得把饭喷出来。
我小时候喜欢画画,有支铅笔就在趴在纸上画,有根粉笔就蹲在地上画。每次去母亲单位,都会在他们办公室的黑板上、信笺上、门外的水泥地上留下我的“作品”:房子、大树、太阳、解放军叔叔骑大马……老邢便送给我一本《怎样画铅笔画》的小册子,一本普及读物,还是本旧的。却是我此生拥有的第一本美术专著。
后来,老邢倒霉了,被人抓起来批斗。同事们说:都怪老邢平时喜欢吹牛。
老邢和一位中央大首长是同乡,那位大首长的家庭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老邢说他们家也是当地的大户,说他们家乡是“某半天、邢半天”。批斗老邢的人就说:“真是狗胆包天!竟敢和我们敬爱的某某某同志平起平坐。打倒邢某某!”
台下的人也举起手来,发出嗡嗡的声音。
老邢还说,他们家当年的算盘是用山阴背后长了一千年的“山阴木”做的。那算盘珠子就是天气预报,天要晴了,那珠子拨起来噼啪响;天要阴了,那珠子拨起来就涩手;天要下雨,那珠子就会沁出水来。批斗老邢的人就说:“大地主的狗崽子,你知道你们家那算盘珠子为什么会出水吗?那都是咱劳动人民的血汗啊!打倒邢某某!”
台下的人又举起手来,继续发出嗡嗡的声音。
批斗会上,老邢在台上和一排地富反坏分子站成一排,低着头。每人胸前挂个大牌子,上面的名字划个大红叉。夏天的烈日晒着他们,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看上去老邢是里面最虚弱的一个,站在那里打晃。后来老邢自己申请要求跪下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找来一个算盘,让老邢把头深深低下去,算盘放在脖颈上,说是算盘若掉下来就要惩罚他。老邢就那样跪着,头深深低至胸前,算盘背在肩上。人依然是打晃,依然是汗流浃背……还没等那算盘掉下来,老邢就倒在台上了。
有天晚上,母亲炒了一大碗扬州炒饭,用饭盒装了,让我给老邢送去。我拎着饭盒来到母亲他们单位,老邢被关在仓库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造反派吃饭去了,老邢趴在桌上写检查。我从窗口把饭盒递进去,老邢打开饭盒,看着那炒饭里黄灿灿的鸡蛋、白嫩嫩的虾仁,还有青豆和香菇,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那段时间,广播里每隔几天就会有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发布。各单位派人守在收音机边等候。播音员用记录速度朗诵那些最新指示,守在收音机边的人将最新指示记录下来,连夜用毛笔抄好,第二天张贴出来进行宣传。老邢的毛笔字好,便被单位领导指派抄写最新指示。一次,第二天早上来取老邢抄写好的最新指示和宣传标语时,发现老邢没抄写最新指示,便问老邢为什么,老邢回答,记录稿中有个字好像是别字,用了这个别字最新指示的意思会有些不同,他不敢擅自改了,也不敢照原样抄写,所以没抄。这事直到中午拿到当天的报纸后才证实老邢是对的。老邢建议,最新指示还是等第二天报上登出来再抄写吧,按记录稿抄写风险太大了。单位领导采纳了老邢的建议。老邢也被提前解放了。
老邢每天上班的工作就是抄写最新指示、最高指示、各种各样的宣传标语以及大字报等等。老邢抄写最新指示和最高指示都是极认真的,不敢写错一个字。标语和大字报难免有时会写错字或漏字。报废的标语和大字报有人悄悄收藏了。后来,还有人在夜里将老邢抄写的标语和大字报偷偷从墙上揭了去。最新指示和最高指示不敢揭,标语和大字报总会有人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