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快要亮了，几颗稀疏的星疲惫的眨着眼睛，东方隐隐出现了鱼肚白，映衬着那弯月牙就像是一条停渡的小船，安静的斜挂在天空。一处小山村的院落里依然还有灯光，不，那不是灯光，而是一束暗黄的烛光，糊着厚厚的牛皮纸的窗格子上，歪歪斜斜的投射出一个佝偻的身影，宝柱娘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又捶了捶后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摘下手里的顶针放进线笸箩里，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双连夜做好的黑棉布板鞋咧开嘴笑了，她的脸很粗糙，眼角和额头都布满了皱纹，浑浊的双眼里都是红血丝，但她却笑的很甜也很满足。

天一亮，她的儿子宝柱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当兵，家里除了一筐鸡蛋还有宝柱爹去年给人当小工攒下的四十五块钱，她再也想不出还有啥能给宝柱带上的了，粮囤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仅够开春这一阵的口粮，她寻思着，实在不行就带着二妞和三赖去山上挖野菜，再把家里的两头猪卖了，不管咋样都得让孩子们吃饱，苦日子过惯了，她从不觉得苦，也没抱怨过，她信命，她觉得这都是老天判给自己的命，自从宝柱爹去了阴间那天起，她就信了，不认也没有用。只是一想到大儿子宝柱要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当兵，她的心里就有些乱，有些慌，有点六神无主，老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总觉得眼框发酸，想流眼泪，她知道，宝柱是愿意去当兵的，听说到了部队上不但吃饭管饱，而且还能发一套军装，那颜色鲜亮的，都胜过宝柱前年重染的那件新衣裳。

灶膛里放好玉米秸，她用手划着了火柴，嗤嗤的几声响那火苗就燃起来，很快的越来越旺，窜出老长不一会燎着锅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宝柱娘缓慢的站起身，拿起葫芦瓢舀了两瓢清水哗啦啦倒进锅里，又撩起门帘在里屋的窗台底下一阵摸索，借着蜡烛微弱的光她掀起一块木板，木板下是一个坛子，里面满满的都是鸡蛋，这是她攒了几个月的成果，原来她打算逢集的时候拿去城里卖了，好给闺女二妞扯上几尺花布做个夹袄，可这会也只能先给宝柱吃了，还不知道儿子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家。院子里的老公鸡开始打鸣了，大黄狗摇着尾巴站在灶屋的门口，猪圈里的小花和小黑哼哼唧唧要吃的，想是昨晚的猪食喂少了，竟连懒觉都不睡了，大黑锅里二十个鸡蛋冒着水花，在开水里翻滚着红红的蛋皮好新鲜，宝柱娘拿了笊篱，把鸡蛋捞出来放在一个竹笸箩里，双手端着颤巍巍的进了里屋，放在炕边的方桌上。

晨雾悄悄弥漫着四周，小小的院落里雾气缭绕，宝柱娘把蜡烛熄了，虽然就剩了手指肚高的蜡头，可她还是用手拿了认真的收在一个罐头瓶里，那个罐头瓶还是去年宝柱爹生病的时候，托人在城里给他捎回来的水果罐头，直到宝柱爹病的厉害了才打开给他吃，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吃不下了。宝柱起来了，他依旧穿着那件蓝色的破秋衣，蹬上那双已经飞了边的旧板鞋，炕沿边上是娘给他收拾的行李，一套被褥用塑料布包着捆成了十字，还有那个父亲在世时用的老帆布背包，黄色的帆布已经洗成了白色，泛着斑驳陈旧的痕迹。宝柱，快吃鸡蛋，娘给你剥皮，她说着用手背习惯的蹭了一下鼻头，拿起一个鸡蛋在桌角轻轻一磕，一边笑着，一边剥着，忽然，她抬起头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爬到炕里边，在线笸箩框里拿出那双新鞋放在炕沿上，宝柱，快试试，看这鞋穿着跟脚不，看到新布鞋宝柱高兴的笑了，娘，你咋那么快就做好了啊，我试试，宝柱说着拿起新鞋子就往脚上套。

鸡蛋剥好了，宝柱娘拿着鸡蛋就往宝柱嘴里送，宝柱吃了一个，娘就再递给他一个，吃完了第三个鸡蛋，娘又递过来一个鸡蛋，宝柱握住了娘的手，娘，你也吃吧，别老给我吃，我吃饱了，剩下的一会分给弟弟妹妹们吃，不，孩子，你吃吧，我们在家里啥时候想吃就吃了，倒是你这一走，就不像在家里自由，记得一个人在外凡事都要忍耐，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去了外面可不比在家啊，宝柱！娘，您放心吧，我都记住了，宝柱看着娘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低下头才发现这双粗糙的结满老茧的手，几个手指肚上竟然有好几个针眼，肿的厉害，那粗造的手背上还裂开了好多小口子，隐隐的渗出血丝，顷刻间，他感觉嗓子眼里就好像有东西堵住了似的，再也咽不下鸡蛋。出发的时间到了，老村长端着烟袋锅边咳嗽边走进院子里来，他要带着宝柱去城里，把他安全送到镇政府大院里集合，跟那些参军的新兵一块去火车站。宝柱，该走了，老村长说着一把抓起宝柱的背包，看了宝柱娘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宝柱弯腰将那套被褥背好，又进西屋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二妞和三籁，转身出了屋子，向大门口走去，宝柱娘紧跟着追了几步，又停住了，她想喊，张了张嘴可却没喊出声，她还想招手，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宝柱一直没回头，低着头跟在老村长的后面越走越远，很快的消失在小路尽头。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霞光笼罩着村落，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有一个女人向着远方默默的眺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