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想见见阳光。
贵阳的秋天,一直阴郁着,铅灰色的天(不能叫做“天空”),低矮,还时时飘着雨星。我也天天闷在宿舍里,压抑得心虚。
一张火车票。一辆闷罐子车。一天一夜。我赶回了江西乡下的老家,寻找阳光。
很不凑巧,我三千里的虔诚没有换来一米的阳光。稀稀落落的雨绵绵地飘在村庄的上空。正应了那句农谚,“十月小阳春”,阴雨是常有的表情。深秋的村庄,稻谷躺进了粮仓。田野空荡荡的(像一场大戏结束后的岑寂),裸露出大面积的黑黝黝的泥土,残留着一截截干萎的稻茬,不时还跳跃着几只啄食的麻雀,叫喳喳的声音,尖尖地飘过来。一堆堆稻草垛散落着,蜷缩着,像废弃的排泄物,默默地在野外站立。
山上的茶籽花开得正旺,白色的花朵,一树挤着一树,一大片挨着一大片,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在雨水中坚持,香气成团成团地翻下山坡。这是一种奇怪的树木,秋天采撷了果实之后,又忙着开花,为下一年的丰收准备。茶籽早已一担一担地挑回家了,铺在房屋前面的水泥地板上,密密地滚在一起。没有了阳光,翻晒就失去了意义。它们只有吸足了阳光,才会裂开厚厚的壳,露出黑黑的籽。此刻,雨水淋着它们半开未开的身体。雨水还从它们的身下流淌而过。雨天是寂寥的,九十二岁的祖母坐在阳台下,剥着茶籽,把壳和果实分离。茶子壳堆得像一座稻草垛,被赶在阳台外。茶籽仁睡到了厅堂的地板上。茶籽榨出的油是一种很珍贵的植物油,黄澄澄的,香,而且营养丰富。
母亲很忙,下雨天也出去栽油菜了。
雨忧忧地下着,像祖母的寂寞里抽出的孤独。父亲英年早逝。父亲没有兄弟。祖父也去世了。我在外求学,弟妹们在外打工。祖母一个人在家里摸索,自己陪自己说话,颤巍巍地四处走动,揉揉昏花的眼睛,夜色降临的村庄在雨水中渐渐地模糊。
门前那口池塘几近干涸,只有中间浅浅的一洼浊水,透着一些糊糊的泥浆。塘里养了20尾草鱼。暑假在家的时候我常常拔些青草,摔到池塘里,然后搬条凳子看它们吃草。草鱼最喜欢吃南瓜叶子,我就专门到地里摘南瓜叶子,撒到水面上。它们的吃法颇有讲究,小心翼翼地游过来咬一口,再咬一口,如此反复,突然猛的一大口,把大叶子拖到水里,叶子被水的力量折弯,只露出一角在水面上翘翘,移动。不消片刻,一大把南瓜叶子就被抢食殆尽。假如池塘里有青草和南瓜叶子,鱼一定先吃叶子,后吃草。这多么像人类,在有选择的余地下,好吃的先吃,不好吃的后吃,余下的连汤汁一起来。以至于后来我经过别人的南瓜地,都要顺手掐一把南瓜叶子。鱼儿吃草的时候,警惕性特别高,千万不要有任何异样的声音。若有一丝风吹草动,对于它们来说都是一次事变。它们反应迅疾,“哗”地一声,遁入了水底,逃之夭夭。
鱼儿长得很快,初秋时就有两斤多了。到了深秋,池塘的水越来越浅了。那天,母亲有一担猪粪没有地方倒,我提议倒到池塘里,肥沃一些,这样鱼儿会长得膘肥体壮些。母亲有些犹豫,怕水浅,猪粪发酵,致使水里缺氧。我说没事的,没事的。结果猪粪倒下去后,第二天就死了三尾大鱼。我于是就盼老天下雨,天就是没有下雨。
我想见阳光的心理与祈祷下雨的心理是多么矛盾啊!缺什么,就盼什么,这是人类的习性。
池塘的水是一日比一日浅了。一天,母亲出去干活,来了一群鸭子,扑进池塘,把浅浅的水搅成了一滩泥水。第二天早上,所有的鱼都奄奄一息,糊在淤泥上翻着白眼,大口大口地喘息。过年时鲜嫩肥美的草鱼变成了缸子里干瘪瘪的咸鱼干。要知道,吃草的鱼与饲料鱼的味道是天上与地上的区别。饲料鱼吃起来像烂草绳。寒假里,我一定要清空池塘里堆积的淤泥,多蓄水,鱼儿才能摆上年夜饭的桌子。
鱼儿已经死去,还是出太阳吧!毕竟有阳光的秋天才像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