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渐落,桃花盛开。车行水泥村路,但见一个小小村落卧在山的臂弯里。空气里弥漫着山野的清香。是因这一家,那一户,于门口种植着各种花树。一进村,我们便就跌入花的海洋。
转过一支巷路,一棵硕大古老的槐树蓦然闯入到我们的视野。尽管有约而来,但依然叫我们猝不及防。惊呼、赞叹,惊扰着似在梦境中的古槐。三个友人手拉手围成圈,和古树有了亲密的接触,且概叹道:怕有好几百岁嘿!
古槐淡然。它没被山野和村子里花事而惊扰,只是于寂静中吐出些许绿叶。它无意争春,也无意于明媚中炫耀自己。它是一位阅尽沧桑的智者,岁月的刀痕斧迹造就了它斑驳皱裂的树身。更有风吹雨打,成形了它的眸子,洞察着世间的风物消长,人事变迁。树龄虽老,依然澄澈。在那巨大的树冠弯里,隐隐约约着古槐的过往。
由此我遐想:它或许来自宫廷的门前。有《咏槐诗》曰:“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旖旎随风动,柔色纷陆离。”是说美好的树木排列在宫门外,嫩叶丛生,风吹来,摇曳多姿,顾盼生辉。美丽的姿容总是附在美好的意蕴上,不由记起了“三槐三公”的典故。“面三槐,三公位焉”,语出《周礼?秋官?朝士》。周朝宫廷外植了三颗槐树,三公朝见天子,在树前站立。三公乃是朝廷中三种最高官衔的合称。
由此“三公之位”,成为读书人一生追求的最高理想。他们晚披星月,朝闻鸡鸣,再悬梁刺股地苦读,只盼一朝科举,及第登科。于是,槐被贴上了“科举”的标签。槐秋,为考试的年头;踏槐,是为举子赴考;槐黄,则为考试的月份。“槐花黄,举子忙,几年奔走趋槐黄,两脚红尘驿路长……”读着读着,心里就酸溜溜地了,这槐可真不易。在那个年代,槐是莘莘学子心目的偶像,他们怀着槐位,总是念着它,仰着它。
继而我又遐思:它或许来自大族庭院。文震亨《长物志》有记:“槐榆宜植门庭,极扉绿映,真如翠幄。”是说槐树植于门庭,春夏时节,绿阴如盖,一派向荣之势。宋代书画家王巩的曾祖王佑,曾手植三槐于庭,说:“吾之后世,必有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王佑不光是期待后世子孙位列三公,更希望他们能厚德载物。其孙王旦(王巩的祖父)承祖遗德,在18载宰相任上,以天下为已任,不谋私利,宽厚待人,清正廉洁。
他的孙子王巩感祖遗德,翻修旧居,名为“三槐堂”。王巩与苏轼私交极好,请求苏轼撰写《三槐堂铭》,供后世效仿和传承。现在让我们穿越到宋朝,到王氏的三槐堂前。听苏轼高声吟诵:“……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抚槐我再想:它或许就一直与村民同住在这里。几百年来,听风沐雨,观天云变幻,看世间纷杂。一代代的人去了,一代代的人来了,渐渐地,人们忘却了它的年龄,只记得槐是他们的先祖,是他们的魂灵,是他们永远供奉的图腾,他们以极虔诚的心仰望和崇拜着它,亘古不变。
从没有一个树种如槐树这样深入村民的日子。春深时,吐发新绿,清新村庄的天空。盛夏时,巨大的树冠倾倒一片片绿荫,成为村人老少皆宜的小憩场所。如现在的树下,一位老人看着呀呀哭闹的小孙儿,不急不躁地顺手捋下一把槐叶,哄着孙儿道:不哭了,奶奶给你做槐叶饼吃。听闻,槐叶饼在唐代就是下至百姓上至帝王争相品尝的佳肴呢。
槐总是与村民巴心巴肝地紧贴着。槐叶和米同煮,可做成米饭;也可以洗净拌上面粉,加上调料,放进锅中蒸食。贫苦日子,槐叶是村民的果腹品。此外,槐树在7、8月份开花,11月果实成熟。花果可入药,清凉收敛、止血降压。在生病无药可医的贫苦年代,槐树俨然是一位神医呢。槐木质地坚硬结实,纹理直且有弹性,能耐水湿和腐蚀,是上好的木材。有人称它为“北方的红木”。村民不无自豪地介绍说,槐全身是宝。自然,我心笃定它为至尊树木。百年古树,集纳天地之精气,永葆旺盛生命力,被赋予了无限神性,真真是百姓头上的一片祥瑞。
在山村古槐下,我思绪飘飞。一棵细小的槐树,春发冬藏,年复一年,成长壮大成一棵古槐。日月转动,春秋轮回,都在槐的年轮里记录印证。想它百年虬根,牢牢地抓着土地,狂风吹不倒它,洪水冲不垮它,它便成为了山村最忠实的守护者。它牵系着多少乡音乡情,使离乡在外的游子,只要远远地闻见槐花香儿,心窝里便会流淌着踏实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