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到后弄堂去玩,母亲便要叮嘱一句:快点回来!我朗声答道:一会就回来!
每次回家,探亲假还没结束,母亲边打理我的行装边会问:明年啥时候回来?我仍是爽朗的一句:春节就回来了。某天夜半,迷糊之中,我感觉母亲在我额头轻轻一吻这假装无感的轻吻,却在我心中留存了一世。
那时觉得,无论是离家还是行游去了,再回来,将一次次永远延续。
我从南非归来的那一年,突然查出重疾,身心一下子在生与死之间激烈地摇晃起来。我想家,也想母亲。这时,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会回来!是一句有生命时限的话。每一次回家和行游,都可能是难以再重复的最后一次,即便是年少时对母亲爽快的应答,也会是那时那地的一次绝响。
在手术、化疗的半年多时间里,我没有去上海看望母亲,我怕让母亲看到,回来了的儿子衰弱的模样。
母亲生气了。半年以后,我带着笑脸站在她面前时,她都没有抬头看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在我面前阴柔的沉默。几天里,我把快乐和轻松呈现给母亲,等到她说: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的回答却已经没有了爽朗:有空我就回来了。
后来再回家,我看出了异样。母亲的眼神里是抑制不住的忧伤,我坐在她面前,她两眼直视着我,问:身体有什么难过吗?我强装快乐地回答:没有,你看,我还胖了。我不敢与她对视。她突然抚摸着我的小臂,随即轻轻地捏了一把,母亲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我似乎觉得,她已经知道了我的病况。这轻轻的一捏,搅动了我的心。
但是,母亲就是不提我的病。我也佯装着一切如常,不时地与她忆旧聊天。告别时,我主动跟她说:我一有空就会回来的。她点头,没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只是说:路上小心,回去好好休息,常给我打打电话。后来,我知道,是大姐看到母亲生气,怕伤了身,把我的病情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了。
父亲走后,母亲不时患肺炎。终于,肺里积水,不能进食,卧床不起了。待母亲在医院抽了胸水后,我走到了她的病床前,我拍拍手,为她加油。她起身看到我了,说:阿明回来啦!苍白而消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去世后,我经常梦见母亲。有一次,梦中送母亲去宁波乡下舅舅家养病,在船码头分手时,我问母亲:你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微笑着,淡淡地说:我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