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开窗子,手执自制喷壶,脊背微前倾,踱着步为花喷淋,这些花就沐浴在父亲洒下的雨露里,花叶上的灰尘被渐渐洗去,早春的微风穿过窗子袭来,油绿的叶子颤动着,生动得犹如振动的翅膀。
不记得父亲是何时爱上花的,又是何时开始养花的,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花事是随着家境的起起落落而跌宕起伏的。
从我记事起,家里二百余平米的庭院就尽是花草树木。院子正中央是个心形花池,池沿由瓦片正反半扣围成,心尖朝向院门。池中生长着一株古老的蔷薇,说她古老也许有些夸张,至少比我当时的年龄古老,夏天能长到一人高。蔷薇的背景是一架藤蔓植物,仲秋,藤上挂满一个个表面凹凸不平的桔红的纺锤形小瓜,掰开,现出鲜红的肉儿裹着籽,像柿子里的舌头。花池边沿低矮的“死不了”和变叶,烘托着古老的蔷薇,亦令花池看起来丰满而多姿多彩。从院门口直通花池的一条砖铺路面,在“心”尖处叉开,于“心”后汇合,在通向三间正房的石阶及一片砖地的东西屋窗前分别留出一个长方形花池,种着稀罕的汆枣花。比心形花池靠前些,一米多高的花墙将院子截开,花墙在甬路处断开。花墙由青砖青瓦砌成,墙体镶嵌的镂空图案完全是由青瓦拼成的绽开的花瓣。花墙之上一字排开一横队各种盆花。院子的其他地方则散布着各种果树。
满园花草的趣味自不消说,每逢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我家的花草也得到了讯息,争先恐后地报春,老远就能望见墙头上白的粉的花儿迎风含笑,仿佛新娘的头饰花枝招展。陌生人从门口经过,总要艳羡地向院里探头张望,迎面的蔷薇顺势打入渐迷的人眼。“死不了”守在她的脚下,仰擎着五颜六色的小脸。花墙上的天竹葵海豹般顶起粉红的绣球,迎春自春节起一直怀抱那身嫩黄,有的月季开始吐苞,倒挂金钟提起一个个紫红的小灯笼,刺球的圆脑袋戴上一朵白花不乏载驴入黔的好事者,以指尖轻触含羞草的细叶,她即缓缓合拢一排序叶,宛若小姑娘羞涩地含笑抿起小嘴。
满园花草对父亲而言,颇费了一番心思呢。担水、施肥、剪枝、嫁接,为盆花换土,并时刻留心相关的知识、技巧。此外,父亲收藏雨水,收集从马蹄切下来的角质,浸于雨水中,用来浇花。寒冬来临,父亲想尽办法给她们取暖,将盆花搬进屋里,小屋的窗台上摆满了花;为古老的蔷薇修剪枝条,用稻草席严严实实地围住,以遮挡凛冽的风雪;把葡萄的藤埋于地下,等待来年的惊蛰。
父亲嗜花如命。记得一次,父亲突然发现扦插的一枝独苗,折夭于心形花池中,父亲脖子上的青筋暴跳着大发雷霆:谁弄的?她比我的命都重要!都说爱花的男人怕媳妇,可我们兄妹包括母亲皆对父亲心存几分敬畏。当时,父亲已经开始养鸡,一个前来与父亲交流经验的青年正好在场,偷偷嗤笑,而我能够明白,父亲是发自心底的。那时我们幼不谙事,并不留意父亲的花事,何况花枝是用玻璃罐头瓶倒扣住的,没听说谁动过,但是,花枝斜倚着,细细的白白的根须明明断开了。后来,父亲讲起,那是一株稀有的绿色月季。
父亲是那样的一种花痴,然而在家计窘迫的时期,他卖过花,为了供养我们兄弟姐妹上学读书,像皇帝把嫔妃打入冷宫一样冷落过花。
上小学低年级的我曾替父亲到集市廉价出售小盆月季花,那些花花费了父亲半年的心血。地摊很小,被一群男人严严实实地包围。由于年幼,禁不住买主的讨价还价,很多都以比父亲所定价格还要便宜的价钱卖掉了,结果,连本钱也没赚到。
其实家境一直艰难,当两个哥哥陆续上了高中,全国逐渐开始全面改革开放,父亲琢磨来琢磨去,贷款买进300只小鸡,于是,除因为苹果树和海棠树所结果实甚好不忍破坏外,其它果树一概伐了。心形花池捣毁了,蔷薇不知花落谁家,窗前的花池荒芜了,满园春色付之东流。虽然苹果树和海棠树一时幸存下来,但随着小鸡渐渐长大,会飞会跳的鸡们任性地在树上树下嬉戏,加上无暇顾及,树冠颓唐萎靡,开花零零落落,结果率大跌,结的果子如营养不良的孩子,瘦小枯干,八月十五啃着硕大香甜多汁的“黄元帅”的幸福时刻及邻居如获至宝地双手捧蜜桃惶惶回家转的镜头,随时光的流逝而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