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奶奶去世三周年的忌日,父亲要给奶奶立一块墓碑,让我写几句话,提起笔来,猛然发现,我竟不知道奶奶的名字。母亲说:“你奶奶哪有名字?那个时代,贫寒人家,谁还给哧的(榆社土话称女孩子为哧的)取名字?她属马,人们都叫她‘马哧的’。”可我总不能在奶奶的墓碑上写“马哧的”三个字吧?父亲说:“那就写‘杨张氏’吧。那个时代出嫁后的女人都是在自己的姓前加丈夫的姓,后加‘氏’字”这公平吗?奶奶活了八十三岁,竟然连她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但想想也只能这么写了。父亲说得对,那个时代的女人都这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可奶奶“从”夫的日子也只有短短的四年啊!奶奶二十岁出嫁,二十一岁生下大伯,二十四岁守寡,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天生下父亲。一个人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没有爷爷的日子,她过了五十九年,个中辛酸几人能解?
爷爷是烈士,生前是榆社县二区农会主席,他走的时候只给奶奶和他的孩子留下三间旧瓦房。艰难的时代,贫寒的家境,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太不易了!但奶奶决意不再嫁,“就这么活下去吧!”然而,兵荒马乱的年间,怎么活也不安宁。
那一次,秋雨萧萧中日本人进村,奶奶领着孩子们“躲难”,慌乱中将父亲弄丢在一个山洞里,过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可父亲已奄奄一息了,后脑勺上长了一个特大的“疮”,好了以后长过疮的地方就再也不长头发了。差点丢了儿子的锥心之痛后,奶奶依然不改初衷。尽管她的妹妹在丈夫去世后因生活艰难已改嫁了。
吃糠咽菜的岁月里,奶奶竟强撑着让父亲读到了中学。那种见识非同一般啊!社城中学离奶奶家有十里路,父亲说,那时,每个星期天吃过早饭后才回家,春冬时,一路走一路捡干柴,回到家后能捡一大捆,够奶奶两三天烧火做饭用。见见奶奶马上便走,赶上学校的中午饭,因为家里没吃的。夏天,只要不上学,一般不穿上衣,太穷了,不节约着穿不行。每当说起这些旧事时,奶奶总会泪流满面。
就这么苦熬着,孩子们也长大了。在榆社中学只读了几个月高中的父亲辍学后,到了榆次经纬厂打工。大伯是村里的“能人”,木匠、瓦匠、石匠,样样在行。记得我小时候,他还给我用小木块做玩具汽车。后来,大伯到县剧团拉板胡(唱晋剧用的一种乐器),可是,25岁那年,他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癫痫、肾炎、心脏病,让他无法正常工作,正常生活,只能回到村里。与父亲的落差,让原本忧郁的大伯更忧郁了。“死”是他常挂在嘴上的一个词,而且也多次付诸行动。每次都是在奶奶的哭喊声中才罢休的。他的癫痫病又是三天两头犯一次。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天晚上刚刚吃过晚饭,听见奶奶的屋子很响的“咚”一声,然后是奶奶大喊:“来人啊!”我们跑过去,大伯的头砸在门槛上,口吐白沫,奶奶坐在地上努力地扶起他,给他身底垫一块草垫。她的头上是汗,眼里是泪,嘴里说着什么,似乎在骂狠心的爷爷给他留下这么多灾难……大伯活了62岁,就这么和奶奶折腾了37年,37年里,大伯竭力想治好他的病,四处求医问药,家里的钱大部分都用来买了药,包括奶奶的烈士遗孀补助费。有一次他花了75元钱买了一个游走医生的一副中药。吃了后药物过敏,皮肤都发了紫。奶奶守在他的身边两天两夜没合眼,头发一下白了好多……她心中的苦谁知道啊!
然而奶奶却异常地达观,流过泪,唠叨完,生活依然过得一丝不苟:她的小闹钟让大伯做上木匣子保护起来,她的铝锅放在地上的时侯要垫一块纸板,以免锅黑弄脏了地板;甚至连上厕所用的纸她都撕成恰到好处的小方块,分放到盒子里;她给我们捎来的黄花菜一小把一小把用线捆好;秋天里,收回来的豆子、红薯什么的,她都会分好、中、差装在不同的袋子、箱子里。奶奶去世后,我们从家里找出那么多小袋子,粗布的、塑料的,完好的、打补丁的……让人看着就心酸。她自己的饮食起居也是极有规律的,三餐之间,什么时候该喝水,什么时候该吃点饼干之类的东西,冲奶粉时加多少糖都是有规矩的。她的这种习惯一直坚持到她去世的前几天……在奶奶的一生中无论日子艰难还是顺利,在不亏待儿孙的基础上她都会尽可能的不亏待自己!儿孙们给她买回来的衣服,她马上穿上,给她买回来的吃的用的,她也不藏着掖着,该吃就吃,该用就用……苦中求乐,这是奶奶的生活准则。我曾与母亲说,把奶奶的经历换给我们,死都不知道死几次了。可奶奶却活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