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去达摩涧打水的时候，遽然闻得几声清亮的啼哭。四下一寻，原是旮旯里一个玉雪可爱的小面团子。身逢乱世，百姓箪瓢屡空，许是个可怜的弃婴罢。小和尚心下思量，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于是便把他抱回了寺里。

小和尚捡了小娃娃，因他长得白白嫩嫩，便取名——小面团子。

夕晖明明灭灭，岁月浮浮沉沉。在晨钟暮鼓里，小面团子从屁颠屁颠跟着小和尚的小娃娃，长成了眉目舒朗的翩翩少年。小和尚也变成了大和尚，下颚渐蓄起青黑的须髯。

大和尚要给他剃度。

他圆睁着眼，望向大和尚：“师父，我不愿做和尚。”

“我想……去宫里做琴师。”

去岁无遮会时，他见过一回宫里的琴师，青袍如雪，缓袖如云，风骨凛然。当素指拂落桐木琴上时，万籁无声，天地也为之静影沉璧。唯有琴音袅袅，曲水流觞。

此言一出，其他和尚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身子来。

大和尚斜蹙着眉看了他许久：“身寄虚空如过客，心将生灭是浮云。你既入佛门，尊我为师，却于俗世凡尘有如此痴妄，可知失礼僭越？”

“可是……弹琴…弹琴好听！”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如今你为一己私欲摒弃大道，实在迂曲！”

“可在宫里弹琴，便可有钱拿……有了钱，就能买好多糖葫芦，还能买好多香烛呢……”

佛台前，一根孱弱的香烛颤巍巍地立着。烛影阑珊，大和尚叹息着，摇了摇头：

“佛不居外，存于人心。心中有佛，纵无香烛供奉，自有凌云禅心。天下黎民百姓如涸辙之鲋，怎能囿于权钱之欲？”

“你常言生命不过俯仰之间。既如此，何不做些快乐的事？”

“你可知，命似琴弦，易催易折，亦丰亦薄，只在你一念之间。唉……罢了，你愿弹，你便弹罢。”

少年不甚了了地点了点头，抱着桐木琴笑得一脸痴然。

自此，大和尚诵经念佛，他便在一旁抚琴。曲径幽深里，绿水清虚心，入耳澹无味，惬心潜有情。倒也颇有几分意味了。

直至一日，安贼乱起，自立称帝。昔时盛唐之景历历在目，而如今却沦为了兵戈交加的蛮荒之地。寺里一众年长的和尚都在大雄宝殿前长跪不起，请愿应战。方丈犹自敲着木鱼，嘴唇微微翕动：“出家人不可妄动杀念。”

寺中一片死寂。

大和尚突然用力磕头，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道悟今日……叛出少林！拜谢师门养育之恩！”大和尚攥着禅心伏明棍，向方丈揖别。临别前，大和尚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

“若是我能回来，我便寻了宫中最好的木匠，再给你做一把桐木琴，如何？”

少年凝视着大和尚，复又低垂下头：“你常言大道大道，为何此番还要前去？”

“大道非亘古不变而与时推移。如今世易时移，为社稷苍生殚精竭虑方为大道。”

少年抚摩着琴弦，若有所思。

自晴光潋滟到暮云四合，从鸿爪春泥至江枫渔火，战火连天不休。少年日复一日地弹着《秋风词》，在如水的琴声里等待着大和尚的归来。

大和尚没有再回来。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大和尚攥着禅心伏明棍，在震天动地的滚石檑木中阒然倒下，恰似弦静之时尘埃落定的凄绝之音。

少年得知时，一曲《秋风词》还未弹毕，转而繁弦急管，复又独弦哀歌，至一曲终了时，弦断声绝。

少年忽而忆起大和尚曾对他说过：“寄身天地间，抚琴与山河。”

原是大和尚以命为弦，鸣溅出至理之道。

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果然啊，命似琴弦，易催易折，亦丰亦薄，皆在一念之间。我有万千待愠辛酸泪，却无人复分说。如今弦断音逝，我唯有将心间长信，焚作一缕青烟。

后来，这寺里少了一个弹琴的人，却多了一个敲木鱼的小和尚。小和尚没再弹过琴，他的琴弦确是断了，却仿佛没断。你听那木鱼声声，如泣如诉，不正似如水琴音么？

（作者系淮安市淮阴中学高三年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