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父母到淮安定居的时候,十四岁。
因为就读学校还没有联系好,我大部分的时间带着我的狗在我们家附近的稻田里游荡,或者坐在家里看书,看电视。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龄,又加上离开住熟了的南方小城和亲密的小伙伴,我的愁绪被无限放大。有一次看《红楼梦》,眼泪不断落下来,把身上真丝小褂的前襟全打湿了。
我母亲很担心我的状态。因此她一听到门口有动静就让我出去看看,听到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吆喝声,就让我拿上钱出去买三两样东西回来。她不让有让我有时间坐在那里发呆。
卖东西的人很多,卖脸盆的一来,就吆喝:破塑料盆子拿来换;卖麻花的奶奶一来,就吆喝:甜麻花,甜麻花,雪甜的甜麻花;卖豆腐干的就吆喝:香干,臭干,素鸡干。
家里盆子只要用几个,买了就不用再买了;麻花也只能过一段时间吃一回,因为吃得太累,尽管喜欢麻花奶奶的吆喝,喜欢她用雪来形容一种甜;只有豆腐干可以天天买,买给父亲下酒,买给奶奶当零食。
夏天傍晚,暑气退去。母亲指挥我把厨房门口用水浇一浇,在丝瓜架子下摆好小桌小凳,以及碗筷,然后去请奶奶,父亲和哥哥出来吃饭。
淮安人叫豆腐干叫得简单,各色豆腐干一律叫做干子。卖干子的有时晚饭前来,有时吃着晚饭时来,有时停在我家门口,有的时候一哧溜就骑着自行车跑远了。如果他停在门口,我就迎过去买,如果他骑远了,我就一边喊着他:“卖干子的”,一边追过去。
小贩大多是城外北面的板闸镇一带的,到了下午,三三两两结伴往城里来,晚上又结伴一路回去。他们在自行车后座上绑上一个细竹编的篓子,篓子里放着他吆喝的内容,香干子,臭干子,用豆腐皮卷成圆筒状的素鸡,还有囟蛋和水煮花生。
我因为在福建长大,秉承了那方水土的饮食习惯——杂食。不管什么吃的都要去尝一尝。几样东西里,没有办法接受的是臭干子,其它我都很喜欢。
父亲很高兴我买豆腐干给他下酒。别人吃完了,他还坐在那里一直喝。他一面慢慢呷着酒,一面嘱咐我,等长大了买酒给他喝。
天上的星星都亮起来了,丝瓜花的花瓣向里卷起来,像一个个小婴儿握起的拳头,轻风吹过,啪、啪、啪地落在水泥地上。
父亲后来一直没喝上我买的酒。
可能他觉得我成长的时间太漫长,他等不及我长大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那个叫板闸的小镇子拆迁了,平地里拨起了一座座高楼大厦,走街串巷卖豆腐干的贩子和悠长悠长的吆喝一起慢慢地消失在大家的回忆里。
好在卖豆腐干的地方还有。
西长街八字桥附近有一个流动的摊点,是朋友每次从苏州回来都要去买香干、臭干的地方。往前走几步,明清步行街里有一家素鸡的,他家的素鸡裹得很紧,只有别家一半大小,热乎乎地从纱布里拿出来,一根可以吃个半饱。附小门口卖回囟干子的,到晚上才推着小车出来。豆腐干用油炸成掌心大小的方块,放进黄豆芽一起煮,寒凉重的时候,多数人会多要点汤,多要点辣椒酱,端着小碗站在路边吃。有的时候经过那里,并没有停下来吃,看到他们头上腾起的雾气,心也就暖了。
我最爱的一家卖的豆腐干的人家现在在一个巷子里。工人电影院还放电影的时候,我看完电影出来就在门口的摊子上买豆腐干子吃。卖豆腐干的奶奶眼神不太好,戴着眼镜,按照我要求的一样样缓缓地从锅子里把豆腐干拿出来,盛上汤,抹上酱,抓一点点芫荽调味。我每次都要三块豆腐干、一串海带和一串兰花干,吃过了才算那晚的节目进行完毕。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豆腐干切成拉花一样就叫兰花干,只知道正反面切成相背的斜纹,煮起来最入味。
电影院里不放电影了,奶奶把摊子搬回到路对面的自己家里,她在巷头摆了块木牌子--“巷内豆腐干”。我下班走到那里,拐进巷子,巷子最里头那家就是了。总有和我一样的人,三三两两结伴来吃,可以带走,可以坐在院子里的小登上吃,还可以坐在她们家的堂屋里吃。堂屋里有中堂画、条几、坐钟,八仙桌,吃一碗豆腐干就将时光拉回了几十年。
(徐丽:现供职于淮安区经信委,邱心如女子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