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有一部电影叫做《爱的捆绑》，人们大多将关注点放在影片对爱情与两性的探讨上，但我对其中影射出的人与孤独的关系更有感触。

这部影片讲述的是作家由纪夫由于整日忙于写作，与妻子萌宝渐渐生出一层隔膜，而两人原本平淡简单恩爱的生活，也因为这层隔膜于不知不觉间被打破，只是由纪夫从没察觉到。某天，由纪夫诧异地发现家里的很多东西都被萌宝用绳子捆绑了起来，甚至，她经常企图把自己也绑在绳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由纪夫带萌宝去看医生，得知她患上的是一种无法进行医学治疗的学名为“强迫性紧缚症候群”的精神病——似乎他可以做的，只有按萌宝的要求，用绳索将她紧紧捆绑起来。

当心理上的需求长期不能被满足且无法进行自我疏导，妻子逐渐变得病态，她试图通过一些生理上的举动——也就是捆绑，来缓解、抑制这种需要。而对于爱的强烈需求或许只是一种对孤独的逃避与惧怕。在情欲的高潮过后人们时常感到巨大的空虚，一刹那所有的期待和恐惧都消失，这时人们会发现与身边的伴侣虽然紧紧的拥抱着，但心灵的距离却无比遥远。像是打破了某种表面的平衡，每个人在本质上都依然只是一个全然孤独的个体，我们就像是在荒原里喃喃自语、独自前行的怪物。即使再亲密的恋人，再亲近的关系，很多时候也并不能真正的靠近对方。某个人在某个时刻或者某个阶段的理解与陪伴，像是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在冬夜划起的那一根火柴，只能带来片刻的温暖与慰藉。或许，孤独才是人的常态。

在我看来，孤独的出现是一种必然。就像毛姆在书中描述的那样，“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我们之所以都被囚禁在铁塔中，是因为人与人的相处里充满了语言的误会，情感的忽视，不被理解的失落等种种不对等的交流。这种局面的产生，或许是语言本身的局限，又或许是一种个体间无法理解、甚至拒绝理解的造成的困境。在这个匆忙的时代，人们像是一座座孤岛，遥遥相望、彼此疏离。

中国有一个典故叫做青鸾舞镜，我觉得很有深意。这个典故大意是说当年罽宾王得到一只鸾鸟，想尽各种办法让它鸣叫，但此鸟就是不叫。后来罽宾王的夫人说：“听人说鸟见到同类就会叫，为什么不挂一面镜子让它照一下自己呢”。然后罽宾王就按这个方法做了，结果鸾鸟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以后以为见到同类，便慨然悲鸣，展翅奋飞而死。青鸾偶见镜中的自己，却发现终不是同类，它奋飞而死的行为揭示了一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悲哀。或许选择做一只青鸾，就注定要承受“踌躇一人独行，不与人同类”的孤独，就像英国小说家毛姆笔下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为了追寻自己心中的艺术抛弃看起来体面美满的生活，去往接近原始状态的塔希提岛，过起穷困潦倒的简陋生活，却从不后悔追逐梦想。斯特里克兰德的举动是不为世俗所理解的，在追逐理想的道路上他注定只能踽踽独行，历尽坎坷。他在孤独中冲突，在孤独中生成，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在孤独中实现了灵魂的自由。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曹丕说“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人之于天地，或许就像飞鸟栖息在枯枝上的那短短一瞬，风起之后便了无痕迹。这宇宙天地似乎从不因谁的出现而改变，一切都如江水般滔滔而去从不停留。而我们的生命因此显得毫无意义，像是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独自经历种种悲欢离合，挣扎妥协，印证着孤独是生命的本质。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表达过孤独，一座只能看到一颗星星的孤岛，一片无人的天底，或是一个怅然若失的梦境。从禅宗的角度讲，艺术是自知和自证。当我在创作的时候，孤独或许是我能感觉到的最直接的一种情绪，但对我来说，描绘孤独并不单单只是一种情绪的抒发，更重要的是在创作的过程中对自我更深层的剖析与理解，以及对人类和宇宙关系的一种思考。正如尼采“酒神精神”（Dionysian）表达的那样，走向内心，故期望超越。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独自和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时，孤独是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是一个完整自己，升华自己的过程。孤是自成世界的一种独处，孤独是一种完整的状态。所以，孤独者是自成世界、自成体系的，他们没有一个缺失的遗憾，从而更加自由。

或许，学会与孤独相处才是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