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先生(1919-2010),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画家之一。
1992年,大英博物馆打破不为健在画家办展的惯例,为他举办了个人画展;1999年,他入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成为200年来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人;2016年,在去世六年后,他的巨幅油画《周庄》,以1.97亿元人民币成交,刷新中国当代油画拍卖价格记录。
终其一生,吴冠中的声名不仅在于他冠绝一时的艺术成就,还在于他同样冠绝一时高标独占的性情。为种种溢美之词和无端非议包围的吴冠中,已成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贯穿始终的线索。
本文是记者柴静采访吴冠中先生的手记。
01/他说我是画幸福的画家,其实我喜欢悲剧
吴冠中说从一开始就喜欢梵高,一见就喜欢,在法国的时候,也是喜欢“强烈的东西”。一回来以后,都走不通,没有办法。
他说得很直接,“要生存,还要我的艺术能够发展,因此我就找秀丽的办法。用水彩画,抒情的,因为这样的东西轻松愉快,大家能接受,非常受欢迎,那么这样就推着我向这边走,就是说怎么样能与人民结合,他也能够喜欢,但我也不说假话。”
时间长了,包括他在巴黎的老同学熊秉明也这么看他。可是吴冠中自己说,“他说我是画幸福的画家。其实我喜欢悲剧,我过去一直喜欢悲剧,但是悲剧一直走不通,那么一直到现在,尤其到最近几年,到晚年我慢慢地回到比较黑的,悲剧性的东西就比较多了,仿佛又回到我童年这样。”
02/代沟不是以时代来划分,而是以思想划分的
吴冠中在法国学画时,老师如果说这幅画“漂亮”,那就是贬义词。
吴冠中说:“如果虚谷在的话,我要请他喝茶聊天。如果是张大千来,对不起,不见——我觉得话不投机,有代沟。”
学生让他讲讲原因。
他说:“漂亮和美不同,漂亮讲得是那个质感——细腻,美往往是造型艺术里面的独特性、构成美,这两个不一样。我觉得张大千的作品就是漂亮,像《飞萧楼》,潘天寿的作品是美,感人。”
他又解释:“代沟不是以时代来划分的,而是以思想来划分的。”
“反传统的目的就是想解放我们”。那个时候,他刚写了《笔墨等于零》。这话很刺激,一动传统,一定惹人惊跳,他被骂得够呛。
他说:“元明以后时代,我觉得是落后的,无可非议地落后的,落后了怎么样来改变?要反传统,传统的东西必须要反掉它一些。”
他举文艺复兴为例,“我们说达芬奇,他作为坐标,作为定位,一直在变,变变变,变到了印象派,变到了梵高,变到了马蒂斯,变到了毕加索。差距多大?到中间为什么能够到这一步,就是一步一步反的。儿子反老子,孙子反父亲,不断地反,有时是反反得正,所以逐步反下来之后,它实际上是在一步一步进步。”
他说,他写文章的目的“就是想解放我们,不在古人的笔墨那种固定的程式的标准里面。”
03/探索性是科学
吴冠中一边说反传统,一边反而建议要重画古人的画,很多人觉得没意义,再画也超不过,吃力不讨好。
可吴冠中说,这是剖皮见骨的拆解。
“我们现在要把西方的要害和中国的要害找出来。就是把它画后面的构架拉出来,把皮扒掉了,看它里面的构架是什么样的,看我的骨头里面有几对,没有几对就不行。肱骨、股骨,是这些东西把它解剖来的,所以一幅画从造型角度,用解剖学来给它剖析出来。”
他让学生临摹古人画时,也可以用铅笔,用钢笔,用油画笔,不要拘束,就用自己的认识来画前人的东西。“好像我们写读书笔记。我可能看了《红楼梦》,我有什么感想,用我的看法来解释《红楼梦》、《水浒》,是这样一种读书笔记,是很新的一种看法”
“如果你临摹,老是继承,那是不需要太多科学。临摹学老师,师徒相承,我们现在要不同老师一样,我要自己找探索,这个就是科学。探索本身就是科学,无中生有是科学,科学是探索宇宙物质的奥秘,那么艺术探索感情的奥秘,是隐藏在里面不知道的感情,是艺术可以表达出来的,从这一点讲是同科学完全一致的。探索性是科学。”
他举梵高的例子,他把米勒的《播种人》重画,“米勒那个朴实,是农家在散步,是客观的冷静,那是朴朴实实拿出来的。梵高看就不一样了,他带了激情,拨动人的那种感情,他以他的激情来记米勒的感受,他是这样一种画法。”
这是黑格尔说的,就象一件东西,外面的肉腐去之后,始见其骨,一个历史阶段留存下来进入另一个阶段的东西,是那个历史阶段的真质。
“艺术是把你感情深处的秘密,没办法的,拿出来传达……”吴冠中说他从来不主张艺术分什么派,什么主义,他也不相信艺术可以通过流派学出来,这些东西他觉得“同艺术的本质没什么关系。”
那么,什么是艺术的本质?
他说“我们看西方好像同中国很不一样,但是发现有一点,两家的自家的根源,两家的自家的精神,完全一致,这个精神是什么?两个字‘情真’,感情要真”。所以他给艺术就一个定义“把你感情深处的秘密,没办法的,拿出来,用艺术来给你传达出来”。
04/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伪是大敌
当时节目里,有位年青人要他对青年说句话,吴冠中说,“这个怎么讲呢?对年轻人,我现在是老了,我也有过年轻,过去了,谁都有过年轻,过去了永远追不回来,所以对你们是羡慕。但是你们也不要骄傲,你们也要过去。”
他说,青年不一定新,有遗老还有遗少。
“真正的新是革新、创造、探索,不被旧的传统拖累,不被原来的权威所压倒。新青年就是不顾一切地,只要是真理,就敢于谈新的东西,敢于否定以前的东西。”
所以他说:“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伪是大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八十二岁,我们问他的苦恼,他说苦恼是人都老了,各方面都老了,但是感情不老。
“我很痛苦,那么有一些老人呢,他们一样地老了,心态很平和,他们反正不搞什么创作,老了也去散一散步,走一走,坐一坐,但是我觉得很苦恼,都老了,却感情不老,性格不老,就苦在这里。”
他说起他的恐惧,“不能创造了,人还活着,那怎么办,我就怕这个,我最怕就是这样,我觉得创造生命完了,人也就完了。”(文|柴静,图|吴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