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醒了几次。我睁开眼睛,黑夜依旧很黑。外面吹着风,仿佛在给我催眠。我瞅瞅夜光手表,时间是深夜两点十二分。我盯着秒针看了许久,我想知道它是如何分解时间的。但遗憾的是,我还未看明白,就再次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我变成了一个孩童。我很饿,饥肠辘辘。我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山路上。那个妇女肩上挑着两筐谷子,金黄灿烂,像是太阳洒下的光芒。从背影看,我似乎认识她。而且,我熟悉她汗水散发出来的味道。可当她转过身来面向我时,她又是那样的陌生。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是去邻村的打米房打米,还是去镇上交公粮。她沉默着,我也沉默着。我在后面盯着她,也盯着她筐里的谷子。大约走到午后时分,我发觉谷子开始一粒一粒从她的筐里漏出来。谷子漏出来一粒,我就弯腰捡一粒。不多一会儿,我的衣袋和裤袋里就被谷粒塞满了。但我仍然很饿,我很想把谷粒放在嘴里嚼了。我刚一张嘴,那个妇女就扭头斜视我,目光比砒霜还毒。我害怕,毛骨悚然,只好把拽在手心里的谷粒又放回到衣袋中,继续默默地跟着她。山路上,从筐里漏出的谷粒连成了一条金色的细线。我还想捡,可找不到地方放。正在我愁肠百结之时,忽然从天空飞下一只鸟,一嘴就把那根细线叼走了。继而,一大群鸟闻风而来,停在妇女的箩筐边沿,争食筐中的谷子。这些鸟个个凶险,嘴奇大无比,跟撮箕差不多,几嘴就将谷子啄得颗粒不剩。我简直惊呆了。然而,那个妇女却对眼前发生的一幕熟视无睹。仿佛那些鸟,都是她喂养的。她之所以挑出谷子,就是专为供养它们。
瞬间,我的饥饿被仇恨所取代。我恨那个妇女,也恨那些鸟。他们使我的希望破灭,让我小小年纪,就窥到了活着的真相。这一切,对我这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我不想再跟着那个妇女走。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两只空空的箩筐。我回转身,朝路的另一端迈步。哪曾想,一只大鸟拦住了我的去路。它张开翅膀,每一根羽毛都似一把锋利的短剑。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鼓鼓的衣袋和裤袋。我明白它想干什么。我自觉地掏出那些谷粒,连同我的饥饿和仇恨,希望和梦想,统统都掏了出来。鸟双翅一合,顿时就把我掏出的东西包走了。
我站在山路上,失魂落魄。我不清楚该往何处走,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恍惚记得自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逃走之前,我跟母亲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我忘了,好像是为了一个馒头,又好像是为了一只破碗。那会儿,天色已近黄昏。我凭借记忆,摸索着寻找家的方向。路的两边,林木茂盛,树冠里不时传出鸟鸣。叫声凄厉,响彻山谷。我怀疑那些鸟就是刚才抢夺谷子的鸟。它们一直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监视我,虎视眈眈。我的背脊发麻,我很想摆脱它们。
我加快了脚步。我的脚步轻飘飘的。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像鸟一样飞了起来。我一下子升到了高空,我看见了我出生的村庄。那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脉,那一条弯曲盘绕的河流。我还认出了我们家的茅草房,草房顶上正升腾起袅袅炊烟。我想,那应该是母亲在做晚饭了吧。果然,母亲在院坝里搂柴禾。她抬头望了望天,我以为她看见了我。我大声喊母亲,声音宏亮,但母亲却丝毫听不见我的呼喊。我急了,奋力一飞,从天空掉了下来,恰好掉在院坝里的草垛上。母亲被我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当她认清是我时,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放下手中的柴禾,摸摸我的头,再拉起我的左手,没有说一句话。
我伸开右手紧握的拳头,把唯一一粒没被鸟夺走的谷粒交给母亲。母亲拈起那颗谷粒,像收起一束光,又像捧起一团火,朝我笑笑。我在母亲的微笑中晕了过去。我太饿了,我的饥饿终于被饥饿打倒。
当我从昏迷中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刮了一夜的冬风已经停止。我再次瞅了瞅手表,想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分解时间的。可我昨晚忘了上发条,手表早已停止了转动。